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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纳河畔(2 / 2)

他们说:“其实只要办一点手续,也能拍,下水道的口子就在塞纳河的沿边,很大。”

我说:“现在我们更感兴趣的是下水道的设计师,据说他们早就预见到巴黎地下会有一个更大的工程,竟然留出了空间。100年前,建造地铁的勘探师们一到地下便感佩万分。”

他们有点奇怪:“你们中国人连这也知道?”

我说:“这将是我们今天所拍片子的开场白。”

这么一来他们当然也不劝阻我们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一路见到的各种痴迷者中的一种。迷狗、迷猫、迷手表、迷邮票、迷钥匙挂件、迷老式照相机,他们两位迷得大一点,迷巴黎。

但是他们没有走火入魔,一旦沟通便立即放松,这历来是巴黎人的优点,所以塞纳河畔的聚会兼收并蓄,绝不偏执。那些对埃菲尔铁塔、蓬皮杜艺术中心、贝聿铭金字塔曾经竭力抵拒过的市民,在嘲讽对象的时候也没有失去自嘲能力。他们不像我们常见的那些批评家,批评言论越激烈越不敢正面接触批评对象,而是坦诚得多,越是不习惯越是要去多看,终于在某一天黄昏,他们暗自笑了,不再嘲讽对象而开始嘲讽自己。

因此不妨说,真正在塞纳河畔聚会的,是一代代巴黎市民的集体心理。

这种聚会也有毛病。

在塞纳河畔,聚会得最紧密的地方,大概要数卢浮宫博物馆了吧,我已去过多次,每次总想,这种超大规模的聚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保管也许是好事,对展现则未必;对观众也许是好事,对作品则未必;对几件罕世珍品也许是好事,对其他作品则未必。

这虽然是说博物馆,却有广泛的象征意义,不妨多说几句。

卢浮宫有展品40万件,件件都是精品杰作,否则进不了这个世界顶级博物馆的高门槛。但是,各国游客中的大多数,到这里主要是看三个女人:维纳斯、蒙娜丽莎、胜利女神。宫内很多路口,也专为她们标明了所在方位,以免万里而来,眼花缭乱,未见主角。

这并不错,却对40万件其他杰作产生很大的不公平。维纳斯站在一条长廊深处,一排排其他杰作几乎成了她的仪仗;蒙娜丽莎在一个展室里贴壁而笑,有透明罩盖卫护,又站着警卫,室内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杰作,也都上得了美术史,此刻也都收编为她的警卫。

像维纳斯、蒙娜丽莎这样的作品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光芒,能把周围的一切全然罩住。周围的那些作品,如果单独出现在某个地方,不知有多少人围转沉吟,流连忘返,但挤到了这儿,即便再细心的参观者也只能在离开前匆匆投注一个礼貌而抱歉的目光。

胜利女神的残雕也算是备受尊崇了,雄踞在一个楼梯的平台上,但从她所展现的冲天气势,这个地方仍然太小。可见,连主角也受了委屈。

艺术家已死,他们的作品还活着,而且活到了卢浮宫,这是他们的成功,但他们无法想象,那么多杰作活在一起,相当于几千年来无数个历史名人全都活着,挤在一个屋顶下争奇斗艳、唇枪舌剑,如何了得。

由此我想,这种超大规模的聚会得不偿失。当年世界各地兵荒马乱,由一些大型博物馆来收藏流散的文物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事又与战争的目的、国家的强弱连在一起,例如拿破仑打到意大利后把很多文物搬到了巴黎,引起意大利人最深刻的痛苦,这又成了一件坏事。时至今日,这些好事和坏事都失去了依据。很多地方有能力保存自己的文物了,那又何必以高度集中的方式来表达某种早已过时的权力象征?

18世纪的卢浮宫内景。

“太阳王”路易十四时代的凡尔赛宫全景图

记得去西班牙、葡萄牙一些不大的古城,为了参观据说是全城最珍贵的文物,我们转弯抹角地辛苦寻找,最后见到了,才发现是三流作品。为什么不让这些城市重新拥有几件现在被征集到国家博物馆里的一些真正杰作呢?当那些杰作离开了这些城市,城市失去了灵魂,杰作也失去了空间,两败俱伤。这事在我们中国也值得注意,与其集中收藏不如分散收藏,让中华大地处处都有东西可看,而不是只在某个大型博物馆里看得头昏目眩、腰酸背疼。

文物是如此,别的也是如此。超大规模的高浓度聚集,一般总是弊多利少,不宜轻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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