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在抑郁中死的,那是1086年4月。司马光下令将其厚葬。没想到五个月以后,司马光也死了。一对文化巨星、两个兄弟一般又仇敌一般的人,就差五个月一起死了。司马光死后八年,事情又翻过来,说司马光全错了,还要把司马光的尸体从棺材里边拉出来。虽然后来没有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可还是写成批判碑文到处去宣讲。写批判碑文的,就是那个本来支持司马光各种政治主张的小人蔡京。于是司马光的这一派被叫做元佑党人,成为了被清查的对象。在元佑党人里有一个人叫李格非,他的女儿就叫李清照。
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等人虽然政治主张不一,但都是为了兴利除弊,挽救朝廷。他们都没有能够阻止朝廷在战乱中日渐衰落,而且几乎无可挽救。在这个失败的大趋势中,又是一批杰出文人,用心灵感受了这种漫长的危亡,用文笔记录了这种强烈的失败。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特别抢眼的英雄笔触,当然,也是特别刺激的凄楚笔触。他们就是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文天祥。
对后世读者来说,这些人,也组合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文学体验。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一文学现象的感受,随便说,谈印象。
欧阳霄:
陆游号放翁,据说是因为他为人狂放不羁,又经常被贬官、放逐,所以朋友们说他颓放,他自己也就自得其乐了。他的人生命运是和政治命运联系在一块儿的,他死前写了一首《示儿》,中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念念不忘收复失地,兴复中华。
相比而言,在北宋时期,欧阳修就号醉翁,他还能够迷醉于山水之间,而在江河日下的南宋,文人的命运和政治命运已经没法分开了。陆游就只能做个放翁了。
王牧笛:
和陆游一样,辛弃疾的一生也是孜孜以求、身体力行地抗金北伐,二十一岁他就参加了抗金义军,可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到晚年写下著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渴望“沙场秋点兵”。在他死的那一年,朝廷终于下诏任用他,可他已到了弥留之际。他是喊着“杀贼、杀贼”而死的,这一年是1207年,距今八百余年。我觉得在这样一个场合,应该向这样的义士致敬。
刘璇:
文天祥的命运可谓是最坎坷的了。1276年金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就被太后派去与金军谈判,被金军的将领伯颜羁押,逃出后又与当时南宋的大臣张世杰意见不合。后来文天祥领兵到广东一带抗击元军,但两年后又被俘,但他誓不投降,四十七岁被处死。文天祥的身世与当时的政治情势结合起来,可用他的一句诗来形容,就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而文天祥应对情势的表现则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体现了他伟大而崇高的民族气节。
丛治辰:
我们都知道陆游是爱国诗人,但这种爱国其实贵在坚持。陆游的《示儿》所表现出的爱国情操其实并不难得,因为刚到南宋时,大家都有这种情操,可南定日久之后,就滋养了惰怠的情绪,南宋小朝廷的投降情绪就占了上风。以前跟陆游一样有过这种爱国情操的其他诗人,后来都转向了山水诗的写作,只有陆游留下的最后一首诗还是《示儿》。我觉得这种自始至终不忘北定中原的情**们应该铭记。
余秋雨:
这些文人,想从军事和政治上挽救一个王朝,但是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奔命呼号的时候,一个伟大的文学王朝被他们建立起来了。
军事和政治的王朝,看起来是那么崇高、那么重要,但是,真正永恒的崇高却属于他们自己手下的那个文学王朝。
他们不知道,那倒罢了,问题是,直到今天,连很多文学史家也不知道。
除了你们刚刚列举的几位外,我还想提醒你们注意一下李清照。这位大家都不陌生的女词人乍一看与政治、军事不应该有太多关系,却也因为身处多事之秋,几乎把整个身心都牵连进去了。她与丈夫赵明诚相亲相爱,但两方的父亲却处于政治斗争的对立面。赵明诚去世后又有谣言诬陷赵明诚私通金国,结果使李清照此后很多年都要为洗刷亡夫的恶名而长途奔波,直到最后不得已而再嫁,再嫁又嫁错了人,离婚又要判罪……一系列想不到的麻烦在国破家亡的形势下纠集在一起向李清照扑来。李清照不知承受了多少无法承受的惨重打击,但她到最后也未必明白:她为之奔波半生的那种政治名誉并不重要,而最重要的文化名誉却已经在她的长吁短叹之间完满建立。也就是说,她在重重困绝之中随手写下的那些词,已成为中华文化的不灭珍宝而光耀千古。很快,中国知道她悲惨经历的人已经几乎找不到,而熟读她作品的人却成千上万。时代容不下她,她却成了时代的代表。从另一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时代是多相位的,在文化相位上,时代从一开始就已经悄悄地封她为女王。她的事情,我在一篇谈名誉的文章中曾详细地说过,大家有空可以找来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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