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朱两家,都成了上海十里洋场中真正的“阔佬”。
花园洋房、私家汽车、银行账户、大批仆役……一切好像都是从天下掉下来的,余、朱两家对此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克服这种不安全感的方法,就是强化对儿子的教育。当时上海的富人,都看不起贵族背景,认为那只是北京、天津的破衫遗老在翻已经发霉的老家谱。他们自己的家谱是新的,正装在儿子的书包里,让儿子一年年去编写。祖父和外公不约而同地考上了当时极难考的启慧学校,成了同学。
祖父和外公在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就互相认出来了,两家父母经常餐聚,他们多次见过。一星期后,他们又结交了一位叫余鸿文的同学,细说起来还是祖父的远房堂弟。半个月后又多了一位一起玩的邻班同学叫吴瑟亚,他父亲是一位洋行买办。
外公和余鸿文经常去虹口的一家“复礼书院”,能够见到一些穿着长衫马褂前来演讲的国学名家。祖父和吴瑟亚偏向西学,喜欢去徐家汇的一家“东印度总会”。
不久,曾祖父因病去世。一年后,曾外祖父也走了。那年月,多数人的寿命都不长。两个葬礼办得非常隆重。余、朱两家,就此进入了祖父和外公的时代。只可惜,祖父和外公为了当家,都把学业中断了。中断了国学,中断了西学,一头扎进了当时亚洲最繁华的街市,刚操步,便昂首。
这两个富家子弟,都风度翩翩,堪称典型的“海派俊彦”。但是当他们接手了企业,仅仅十年,两家几乎同时败落。在上海,这个过程之快,甚至来不及细加描述。
像一切败落一样,最后一关是人格灾难。正是在这一点上,祖父首先崩溃。
他,抽上了鸦片。
鸦片肯定是在东印度总会抽上的。外公和余鸿文先生一直认为,这是那个总会的两个英国经理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为了报复曾祖父在五卅运动中令他们遭受的亏损。但是,这种说法还缺少证据。
一切高明的报复都缺少证据,何况,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小。说大了,鸦片是对茶叶的报复;再说大一点,毒品是对快乐的报复。人类的一切灾难都因报复而来,只是人们找不到其间的因果线索。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置身在密密麻麻的报复图谱中。
天地间再小的报复,落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都可能是灭顶之灾。而且,灭顶的,不止是自己。
祖父上瘾后,不敢到家里抽。他知道这事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因此一直隐瞒着,不露任何痕迹。
祖父不仅把家吸穷了,而且把身体吸坏了,但他已经不能自拔。他变卖和典当了家里的大量财物,而他那时已经有了七个孩子。
每天下午,祖父避开家人的耳目偷偷摸摸出门。他去的地方既明确又不明确,因为当时上海的鸦片馆数不胜数,仅法租界就有一万多个。
深夜回来,祖母还没有睡,祖父总会从皮包里拿出七八本书交给祖母,说:“收在书柜里,以后孩子们要读。”
这事一直让祖母感到奇怪。孩子们不都在学校里读书吗,为什么还要在书柜里存放以后要读的书?
原来,祖父已经看到自己的末日。他算来算去,被自己吸剩下来的家产,今后没法让七个孩子都上学了,那就只能让他们去做工,回到家里还有一柜书可读。但是,吸到后来,他已经举债累累,断定自己走后,妻子根本养不活这么多孩子,只能送人,因此不再买书。
“你已经一个多月没买书了。”那天祖母对祖父说。
“读书也没用。”祖父说:“大难一来书作坟,乱中添乱是儒生。”
祖母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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