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1289年出生的人在20世纪中期还活着,已活了六百多年。一位女演员也想不死,便抛弃原先的男友与这位六百多岁的人生活在一起,企图借助他而永恒。但是,他却悄悄离开了她,她到处追寻,等到最后她找到他时,他对她说:人的幸福不在于人的不死,而在于人都会死。他的长生不死是一种厄运,为了改变这种厄运,他已奋斗、挣扎了几个世纪(西蒙娜·德·波伏瓦:《人无不死》)。
哥伦比亚某地一个家族在沼泽地上创建了一个村庄,代代相沿,村庄又变成了市镇。但是,近亲结合曾使这个家族产生过畸形儿,这个恐惧一直威胁着这个家族,到第六代,一个长着猪尾巴的畸形儿又产生了。市镇最终被旋风卷走,而这个家族的最末一代人则被蚂蚁吃掉(加夫列夫·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法国的一个小城中突然出现了一头犀牛,后来犀牛越来越多,原来城中的不少人都一一变成了犀牛。大家都以变成犀牛为时髦了,一位坚持不肯与犀牛为伍的公务员反而显得十分孤立,就连他的女友也离开了他,奔向犀牛群。但他决心以一个孤独的人的身份来对付犀牛世界(欧仁·尤涅斯库:《犀牛》)。
一个孤岛上的两位九旬老人决定向人们宣布人生奥秘,在屋子里放满了迎接客人的椅子。客人来了没有?不知道,面对着拥挤不堪的椅子,老人委托一位演说家代为宣布,然后双双跳海自尽。但这位演说家是个哑巴,又写不清文字。人生的奥秘,到哪儿去听?(欧仁·尤涅斯库:《椅子》)
三位神仙来到中国四川首府,希望寻找一个好人。找来找去,只见妓女申黛是个好人,便留下一点钱给她开店。申黛开店后乐善好施,结果前来敲诈的人颇多,穷于应付。申黛无奈,幻化为一个心狠手辣的表兄水达来治店,店业立即发达。人们找不到善良的申黛了,以为是水达害死了她,到法院告发,在法庭上,水达才变回到申黛,她说:既要我行善,又要我活,这等于把我劈成两半,因为行善的人就没法活(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四川好人》)。
神圣的西罗马帝国受到日耳曼民族攻击,摇摇欲坠,但它的皇帝却还成天热衷于养鸡,遭到臣子和家人的鄙弃。其实他早已看出罗马无可救药,以送葬者的身份看着它的灭亡。他最后在宫廷里遇到了入侵的日耳曼人的君主,没想到这位君主也热衷养鸡,他打到罗马来,实际上是来“归顺”罗马的,因为他已看出年轻的继承者居心叵测……(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罗慕洛大帝》)
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研究出了一种可以发明一切的理论体系,怕被政客们利用来制造武器,便伪装成精神病人住进了疯人院,东方和西方的情报机构各派一名科学间谍也住进了疯人院。他们这些假病人分别都爱上了疯人院里的三个护士,但因被她们识破了真相而先后把她们勒死了。其实,这一切都由疯人院院长一手操纵着,她已取得了物理学家的研究成果,又抓到了三个人“因疯杀人”的证据(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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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拥有稀世巨产的女富翁回到了贫困的故乡小城,决定向小城赠送亿万巨款,条件是处死早年诱骗、抛弃了她的情人。小城人都说杀人不道德,但都垂涎着巨款,言行暧昧,最后,终于向女富翁献上了一具尸体(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老妇还乡》)。
一个深居简出的博士拥有一个极有价值的私人图书馆,长年埋首其间。四十岁时与一个女仆结婚,这个女人独吞了图书馆,把博士逐出家门。博士浪迹污秽之地,饱受毒打欺骗,最后才被营救回到了自己的图书馆,却纵火烧掉全部图书后**(艾利亚斯·卡内蒂:《迷惘》)。
我大量地例举这些故事,是为了让早就习惯了艺术理论书籍中永远遭遇概念的学生和读者,产生强烈的感性印象。这些故事,即便只是三言两语地被简单讲述,已经足以呈现出一种俯视苍生的宏观气韵。
这些故事,听起来似乎不近情理,却是一批举世名作的骨架。这些作品或长或短,或小说或剧本,都存在着一个寓言象征的结构。这里的地点都是随意的,事情发生在哪里都可以,正像卡夫卡没有去过美国而写《美国》一样,布莱希特也没有去过四川而写了《四川好人》。大家都变成了犀牛的小城在何处?女富翁的故乡在哪里?这不仅是无关紧要的,而且是断断推定不得的。在这些作品中,这个小城,那个小城,往往都被看成是世界和人生的缩影。历史上西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是不是像迪伦马特笔下的那样?肯定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偶尔借用一下有过的史实细节(例如历史上的罗慕洛也喜爱母鸡,并把最喜爱的母鸡叫做“罗马”),也没有太复杂的深意,作者高兴,微笑着拈取一个枝节而已。
这些作品的情节,鲜亮生辣,富于刺激性,以出人意外,来发人深思。现实生活中会不会发生这种事?当然不会。但是十分奇怪,它们又让你处处看到踪影。正因为无法寄身于一隅,所以它便属于生活整体;正因为无法取信于一种具体的真实性,所以它便走向了更宏大的真实;正因为它要避免我们在眼熟耳熟中厌倦,所以振聋发聩。
寓言象征是艺术创造的正路。不理解寓言象征,就会不理解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世纪佳作。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寓言象征的成分也不小。在上古神话、先秦寓言、民间故事的基础上,很多古典小说如(《聊斋志异》、《西游记》、《镜花缘》,甚至《老残游记》,都包含着大量寓言象征的色素,即如最以写实名世的《红楼梦》,我们只要想一想“太虚幻境”,想一想宝、黛的来历及缘分,再想一想江南还有一个分裂体——甄宝玉的存在,就不能不承认寓言构架的存在了。没有这个寓言构架,《红楼梦》不会如此超凡脱俗、奇伟挺拔。
我在撰写中国戏剧史时曾指出过中国戏曲的寓言化传统。剧中的地点、时间、史实,大多不可深究,随取随用,大胆搭配,编成了一批批情理性寓言,且唱且演,通古达今,披盖十分广泛。中国戏曲的类型化
、公式化毛病
当然应该得到清理,但不能因此丢失了极为珍贵的寓言传统。
现代寓言大多洗去了讽诫目的,着力于体现人类的整体生存状态和集体深层心理。寓言所提挈的,是一种原型,一种神话,因此这样的寓言也可伸拓为蛮荒之美。例如美国阿尔文·艾利(Alvin Ailey)舞蹈团通过一组组寓言式的框架,表达了一个民族从原始时代至今的历史行程,宗教祭祀、自然风情、集体庆典、个人奋斗……寓言使模拟上升为典仪,气度崇高。
这些年的中国文学领域,已经出现了一些以怪异的寓言为筋络的作品。但遗憾的是,大多停留在寓言手法,而缺少宏大寓意,因此,还很难说得上是寓言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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