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雾岚围猎一般,圣驾前往皇觉寺的前后事宜由安王负责,洛君平连日来常常过去,查看各项接驾准备。距离中秋还有四五天时一切已然就绪,但他仍然会过去转转,而后拐到驻扎在附近的禁军营地里,找武英将军闲聊。
当寺外的禁军领着一个僧人到营地报信时,两人正在喝茶对弈。
郑明义听那僧人磕磕巴巴说完,饶是多年历练,脸色也变了,手中的棋子不觉落到了眼前的茶杯里。身负守卫之责,正殿尚未迎驾就出了这等大事,怎么说都是他的疏失。
安王的神情还算镇定,立起身道:“郑将军,听他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你我立即进寺查看。”
即使他不说,武英将军也势必要立即前去。他沉声道:“全都跟来,给我将皇觉寺围了,凶徒说不定还在寺中,决不能放走。”
洛君平心中其实也在疑虑,太子只说寺中自有安排,但听那僧人所述,正殿内外竟似没有活口,不是说至少会留着姚芊儿作证吗?洛凭渊又是什么状况呢?
他与郑明义担忧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但俱是心下焦急,一千禁军迅速出营,将寺院团团包围,二人就带着随从直奔正殿。
寺中僧人大多吓得不敢露面,只有几个哆哆嗦嗦地出来迎接,两人也不理会,疾步走到大雄宝殿。洛君平听到身边所有人几乎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几个亲随立即拔出腰刀护在他身周。
“别大惊小怪,挡着本王的路了。”洛君平一把推开一个护卫,走进殿中。而后第一眼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洛凭渊,身边是名被纯均刺了个对穿的僧人,不远处则是姚芊儿一动不动的尸身。
“五皇弟怎么会在这里?”安王惊道,抢上前去检视。有一瞬间,他觉得洛凭渊已经死了,心中抽紧了一下,跟着发觉宁王的身体仍然温暖,只是唇边带了血迹,昏迷不醒。
“五殿下!”郑明义惊得面无人色,若是宁王在此身死,那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但保不住官职,连性命也很难说了。
“是他,就是他杀了了因师傅,”那报信的僧人突然指着洛凭渊大声喊道,“小僧亲眼见到他在此间挥剑杀人,师傅说他身上有邪煞之气,迷乱了本性,让小僧去找将军,他留下设法化解这场杀戮。想不到,这恶人连师傅也害了。”说罢,俯地大哭。
“不得胡说,这是当今宁王殿下。”郑明义叱道,然而他转过头,就认出插在了因身上的正是纯均宝剑。
洛君平盯了那僧人一眼,这番话无异于坐实了洛凭渊的罪状。只是东宫手下撤离时明明送了信来,说姚芊儿还算配合,怎么进来却见到她已死于非命,难道真的是洛凭渊杀的不成?
他知道太子除了姚芊儿,在寺中还有布置,但并不了解其中的详情,只是这一刻看着一地的尸体和不省人事的宁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郑将军,事情太大,须得尽快禀明父皇。”他皱眉说道,“而且五皇弟看来受了伤,也需让御医诊治,事不宜迟,你我这就一同入宫求见如何?”
郑明义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血光污了佛殿,皇帝的中元参拜至此多半不能成行;五皇子可能是命案的肇事者,又像是在寺中受了不轻的伤,这一堆事没有一件是他担待得起的,唯有硬着头皮上奏请罪,再恭请圣裁。因此听到安王提议,立即点头,让副将留下处理善后。
安王的随从已经找来一张躺椅,将宁王放上去,洛君平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皇弟,唇角略微向上弯了弯。尽管心情复杂,但他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姚芊儿既然死了,在天宜帝面前,就需要换上另一套说辞。
想到这里,他朝一名正跟着扶椅走的亲随不易觉察地使了个眼色。
皇觉血案,诚毅侯府包括大小姐姚芊儿在内,一行九人,全部死于非命,寺中四名僧侣被杀,其中的了因禅师更是住持的师弟,而造成如此浩劫的凶手竟似是五皇子洛凭渊。
即将结束斋戒的天宜帝此时正在清凉殿,由来问安的太子陪着说话。他听了安王与武英将军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书案上那只白玉镇纸本来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此刻被他扬手摔在地上,玉屑四溅,有一片划破了郑明义的额头。
“这许多人进了寺中正殿,你竟浑然不觉,现在来告诉朕,又有何用处?不过斋戒几日,就出了这等祸事,你们是要朕下罪己诏吗?”他近年来已很少这般大怒,连同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跪下了,一众宫女内侍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郑明义连额上的血迹都不敢擦拭,连连叩首:“臣守卫不力,疏于职守,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下旨重重责罚,臣方能心安。”
“儿臣亦有过错,前几天请了五皇弟小聚,当时便觉得他有些恍惚,却不曾放在心上。” 洛君平也叩首说道,“今日儿臣也去了寺外筹备,却没发觉他是何时进入,又怎么会闯到正殿,请父皇降罪。”
“父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连忙相劝,“儿臣见凭渊近日初习政务,诸事繁忙,担心会扰了他,没有时常关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出事,此乃儿臣未能善尽兄长之责。”
天宜帝摆手止住他们说下去。此事倒不能全怪郑明义,以宁王的武功,要潜入寺中并非难事,但是洛凭渊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脸色转为阴沉,沉吟不语。去皇觉寺参拜早已明发诏谕,本是一件人人瞩目的盛事,如今若是传出正殿染血,五皇子狂乱杀人,定会被看做不祥之兆,甚至上天降祸,却教他这天子何以自处。
“五皇子现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数日前宁王还进宫问安,并无丝毫错乱之象,但无论人是不是他杀的,未经请旨擅入皇寺却是不争的事实,大异于素日的稳重端方。
“儿臣不敢擅专,已将他带回宫中,暂时安置在东偏殿等待父皇旨意。”安王回答,顿了顿又小心道:“只是适才进来时看他犹未醒转,儿臣想求个情,看在五弟受了伤的份上,求父皇暂不要将他送到宗辅司,还是先延医诊治才好。”
郑明义伏在地上,闻言心中就是一颤,皇室宗亲犯了重大过失不会送去刑部或大理寺,而是交给宗辅司,这已经是仅次于廷狱的重地。单凭一个僧人的话,就要将尚在昏迷的宁王关到那里么?
“你的过失亦是不小,还想为旁人求情。”天宜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十多条性命放在那里,倘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纵然他当真是中了邪,诚毅侯府又岂肯善罢甘休,朝廷内外许多人看着,要朕如何回护?”
“父皇,”洛文箫本已站起身来,此时复又跪下,“五皇弟年轻气盛,又咋然被委以重任,难免压力太重,以至行差踏错,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孤身擅入的。而且,儿臣心中不解,凭渊平日好好地,怎会到了那大雄宝殿中就突然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呢?寒山派是道家名门,他又怎会身带邪煞之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求父皇详查。五皇弟如此悟性能为,还有大好前途,儿臣实在看不得他这般折损啊。”
这番话说得情词恳切,到最后已略带哽咽,闻者无不动容。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情,越是开脱,想得越多,而且对恃武乱禁乃至独行擅专都极是厌恶,故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安王也不能落在后面,跟着跪下:“儿臣亦有耳闻。前天晚上靖羽卫曾奉命出动,在九城查访一夜,想来凭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或许进皇觉寺也是有什么隐情,才会一时犯了糊涂,恳请父皇宽恕。”实际上,靖羽卫搜索一夜不假,但只是在棋盘街、关帝庙几处,被他如是一说,倒似搅得京畿不宁一般。
天宜帝面沉似水,眉梢略略扬起,这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在内城擅自调军乃是他的大忌。将靖羽卫授与宁王统领,本是信任他端谨持重,却不料几日功夫,洛凭渊竟然一连搅出这许多事来。他心里怒火炽烈,其中还带着几许失望,气得两边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郑明义眼见势头不对,两个皇子看似求情,实则将皇帝的火撩拨得越来越大,倒似宁王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一般。这么下去,天宜帝即便不气坏了身体,也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日后悔之晚矣的决定,自己这个在场的臣子不能不劝解。
他吸了口气,仗着自己到底是早年随驾的老臣,说道:“陛下,宁王殿下素来稳重,从未恃武骄人。如今情形不明,单凭一个僧人之言,未可尽信,说不定是五殿下在寺中遇到了贼匪,力战受伤。不若等他醒来,自然会说出其中原委。”
天宜帝瞪了他一眼,武英将军为人中耿,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一座皇觉寺,诚毅侯府的人能进,宁王能进,保不准别人也能进去,总需给洛凭渊说话的机会,查明实情才好处置。
他心烦地挥了挥手:“将五皇子好生送去绯云亭,让他今夜就在那里安歇,再多召几个太医来诊治用药。郑明义所部封锁皇觉寺,此事严禁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