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王洛临翩率部班师抵达之日,正逢洛城又一场冬雪,纷纷扬扬如同鹅毛柳絮。
天子昭命太子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众人但见山河银装素裹,征北大军于茫茫雪野中逶迤排列,如同望不到边的墨云海,天地间一时充溢着战场铁血的肃杀。
洛城中的文臣武将即便恪尽职守,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此刻都不由为眼前的景象震慑。
中军旌旗招展,数十骑亲卫簇拥着云王行至近前,所有人瞬间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二十一岁的洛临翩正当华年,边关戎马未能消磨倾国之色,反而增添几许神韵。他身着素银轻甲,银狐披风衬得乌发有若流泉。众人凝目望去,但觉眼前霜清雪华,玉树琼枝,一时都有些神为之夺。云王眉目间仿若有宝光流动,难描难画。一些臣子还记得三年前请命出战时的四殿下已是丰瞻绝色,只因常年领军、杀伐决断,顾盼间便多了凌然的威煞,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云王翻身下马之际,他身后军队肃然而立,即使见到朝廷隆宠礼遇,也没有丝毫兴奋喧哗。
礼部摆上香案,太子一面宣旨,一面却有点神不守舍。他注意到数万兵将黑压压地随着四皇子整齐下拜,寂然无声,谢恩呼万岁时却气势威武,几乎山摇地动,心中的忌惮又深了一层。将兵马治理到这般程度,他自忖无此能为。
数月前北境捷报传来,旁人不胜之喜,于他却如同晴天霹雳。事先秘密透露给北辽的情报为何反而成了云王决胜的关键,还直接导致了耶律世基殒身于归雁峰裂谷?
战败的余木黎当然将过失推到虚假情报上,昆仑府为了善后好一阵焦头烂额,才将耶律洪畴的怒火和怀疑从这一点上转开。
太子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早在半年前他已然中计。设下计谋的敌手不仅对昆仑府内部微妙的平衡把握精准,而且将自己的用心看得透彻,他竟被一步步牵引着,倾尽全力,为洛临翩完成了决胜的最关键一环。推究内情,身在北境的云王不可能独立设下这么大的局,他再一次感到了那股从未能摸清,却于无声无息中遏住咽喉的力量,那是自己的夙敌洛湮华。
如芒在背、不寒而栗、急火攻心、吐血三升,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太子的感受,能理解个中滋味的或许只有仍在软禁中的韩贵妃了。
举国欢庆,东宫也得张灯结彩,强颜欢笑的洛文箫却明白,自己已是这华美宫宇中的一头困兽。
旨一宣读完毕,云王接过黄绫圣旨,太子打起精神笑道:“三年不见,四皇弟风采殊盛,当日也是在此处,为兄送你出城北征,惜别情景尚在眼前;而今见四弟平安归来,又为国建下不世奇功,心中真是欢喜不尽。”
当着一众文武的面,这番话说得情辞恳切,有若春风拂面。
可惜洛临翩自方才接旨时就神色清冷,浑不见与兄长久别重逢有何欢喜之情,目光更是冷冽如冰,从太子面上缓缓扫过,闻言只淡淡一晒:“二皇兄过誉了。北境能暂时安定,全赖将士们浴血苦战,非是我的功劳。倒是今日冰天雪地,劳烦太子殿下亲自出城迎接,臣弟心中才是不安。”
视线交会,洛文箫只觉对方双目中有种难以形容的凌厉,如夜晚划破长空的紫电,刹那间将世间魑魅的原形照得雪亮。他几乎难以维持脸上的温和笑容。
通过昆仑府暗助敌国的行为,他当然不曾落下任何证据,但无论是静王,还是面前神情冷冽的云王,必然都早已有数。
心中有鬼没什么,然而明知别人早已统统看穿了,彼此什么都明白,还要当面装下去,就不怎么好受了。
“北境苦寒之地,四皇弟尚且常年驻守,现下不过是场雪,这般说莫不是要让我与诸位大人汗颜。”他勉强笑道,“总之回来就好,莲妃娘娘若见你而今人才如此英武,定会觉得喜悦。我们不若先进棚中暂歇片刻,饮一杯接风水酒,便可入宫参见父皇。”
为了犒赏三军,城外早已预先搭好一片彩棚,其中放置暖炉,摆设美酒果品,还有鼓乐相伴。
“饮酒就不必了,尚未往兵部缴回令符,焉能先行耽搁享乐,只好谢过太子美意。”云王道。如果起初还有几分面上客套,他此刻声音里唯余冷淡,“不过尚有一事要借这礼棚一用。方才接旨时,我是三军统帅;待入了这洛城去谒见父皇,便只是人子,须得先卸下甲胄,更换服色后再入城门。”
在场官员闻言都是心中一凛,四皇子而今声名如日中天,以他在京中的赫赫威名与受到爱戴的程度,竟然在归来的第一日,尚未入城就表明了要交回兵权。以武将品级而言,云王已是位及人臣,可若不掌兵,加封再高也是虚衔,他究竟有何打算?
许多人早已在推测接下来朝中的局面,此刻更是各自揣摩。
洛文箫心中惊大于喜,洛临翩手中无兵,实力自然下降,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格,这般做法才是最明智的。他没料到习惯了令出如山的云王能在得志之际不仅毫无骄矜,而且保持警醒。
太子还未及答言,云王的目光已逐次掠过今日前来的臣子,而后停留在不远处的宁王身上,顿了顿才道:“可是五弟吗?”
“四皇兄,我是凭渊。”洛凭渊走近两步,微笑说道。成年皇子中,只有他比洛临翩要小上两岁,故而今日安王可以推拒不来,按照礼数,他则是理当迎接这一趟的。洛凭渊倒是觉得很好,不仅可以与这位年岁相仿的四皇兄相见,而且他还想顺便抓到林辰。
“在边关已经听过不少你的事,”云王对他凝视片刻,脸上表情仍是冷冰冰的,目中却多了一丝潋滟的波动,“多年不见,没想到五弟已经长成这般人品了。”
说着,他不再管旁人,居然径自携了洛凭渊的手,一道朝木棚走去,一行说道:“你派属下帮了我不少忙,四哥多承你的情。听说,你将靖羽卫管理得很好。”
“不过接掌了半年,虽然尽力改进规程,成效还不明显。”洛凭渊道,“我能帮上忙的也就是些琐碎小事,都是分内该做的,四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帮着父皇清查户部,确实都是琐碎得罪人的杂务,做好了也没人感谢。也就是你肯一头扎进去。”洛临翩道。
洛凭渊听他话意好像在赞扬,但似乎又有点嫌弃,不免微笑,心想四皇兄果然仍是少时那般清高无尘的性情,不喜欢的事丁点不肯沾上,不愿与谁打交道就拒之千里之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难道治军时也是如此?
太子没有跟上来,估计是宁可留在原地打圆场化解尴尬,等洛临翩解甲后自己出来,也不想继续被甩冷脸讨没趣了。几位皇子中,能以这种态度对待太子的,只怕也唯有四皇子了。
两人走进木棚中,云王的随侍过来帮他解下披风,洛临翩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动手脱掉铠甲。
他突然问道:“五弟,多闻你住在大皇兄府中,你说的改进规程,可是他在帮你?”
出了静王府,洛凭渊从来都表现得与洛湮华关系不睦,此时被问得微微一怔。静王虽然特地说明,但他提起云王的时候,常常都是用称呼自己人的口气叫他临翩,有两次还不小心叫成了“阿云”。想到这里,洛凭渊不分场合地冒出一点小别扭,皇兄可没叫过自己阿宁或者阿渊。心念电转间,他不由反问道:“四皇兄对九年前的琅環旧案是如何看法?”
洛临翩不意会被反将回来,朝他望了一眼,淡淡道:“问得好。”
话音清冷,其中自有种说不出的肃杀意味,令人不觉感到压迫。洛凭渊只听他冷冷说道:“当年内情,我已从旁得知不少,想必你也是一般。此刻细说没意思,我只认准两点,第一,我敬重大皇兄的为人,信他不会说谎;第二,军中有时为了大事小情争吵,闹到我面前,都是各有一套道理,我从来只看究竟是谁从中得了利。这些年,我看到皇后殒命,琅環死难,流离多艰;却见到贵妃在后宫呼风唤雨,太子揽权结党,这便足够了。”
洛凭渊只听得心情激荡,旁观者清,这样明显的事实,关系到无数人生死荣辱,甚至国之气运,天宜帝却宁愿一叶障目,从来不肯看到,更不准他人提起。
此时,只听云王说道:“凭渊,你与我不同,可说牵涉其中。大皇兄对你甚是关心看重,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洛凭渊略略沉默,太子、安王与他说话总得铺陈试探半天,他没有料到云王甫一见面,寥寥数语间已然直奔利害实质。或许是内心早有几分默契,彼此单刀直入,倒也十分痛快。
他说道:“我会一直帮着大皇兄,尽力助他昭雪冤屈。我母妃受人蛊惑,铸成大错,自身也被杀害;我想她必定早已后悔。母债子偿,如今只能尽力替她赎罪弥补。”
除了与静王的约定,他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内心所想,或许即使对着林辰,自己也很难做到这么坦白直接;但面对冷傲孤高的洛临翩,他却莫名地觉得可以说出来,无需更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