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王听他语气平淡,只点了点头:“自从你回来,大皇兄信里有时会说起你的事。我察他心意,似乎想要有所重托。”
洛凭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云王却停了下来,沉吟半晌才道:“此事于我可说求之不得,但又担心他看错了人,将来反受其害,再后悔就晚了。今日见你答话反应,凑凑合合好像还成,那就随他的心意便是,我不管了,正好落得轻松。”
洛凭渊听得云山雾罩,又有些哭笑不得。每日见到皇兄,也没听他有何托付,怎么洛临翩凭着猜测,就先来将自己考验一通。他忍不住就想问,到底什么事?
这时方才的亲随又进来,低声禀告太子命人来问四殿下是否更衣完毕。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多年未见,也来不及谈说别后种种。”洛临翩已经换上一身惯常穿着的白色锦衣,轻裘缓带间,叱咤疆场的凛冽气势敛去不少,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他对宁王淡淡一笑,“再过两日,我登门看望大皇兄,到时再与五皇弟好生叙谈。”
洛凭渊看着云王走出礼棚的身影,短短交谈,他已经有些明白,以洛临翩清傲的秉性,何以能得到军中将士的膺服拥戴了。
这一日,洛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外摆设香案,等待目睹得胜归来的雄壮王师与云王殿下的风采。礼部早已做了安排,备好导引仪仗。云王便带了两万铁甲军,由城北镇海门入城。其时大雪初晴,鼓乐鸣响,洛城百姓几乎倾城而出,从城北的含光街到城东棋盘街,再转入朱雀大街。身着黑色衣甲的大军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行进,有种无声的肃穆,即使夹道传来欢呼,久历战阵的将士脸上仍保持镇定与冷峻。
二百骑亲兵护卫在云王身侧,在刀戟如林的黑色行伍中,唯有他白衣如雪,所到之处引起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片屏息的寂静。
若非上天所赐,世上怎能见到如此风采的人物。只要有云王殿下在,禹周定会边境太平,再无战乱之苦。许多人就在路边跪倒,甚至泪流满面。
洛临翩此时自然不知道,由于这次按照朝廷规制必须进行的班师奏凯,自己已经彻底成了洛城乃至禹周的一则传说;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眼前有一连串的事情等着他去忙活。
他得先入宫面圣,向天宜帝辞去手中兵权,再往兵部交回关防与虎符。办完这些之前,还不能回去自家府邸,得暂时住在驿馆里。
北境虽然环境艰苦,但的确随性恣意得多,繁华的洛城中却到处荆棘丛生。他从来不喜在这方面花心思,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
战功不比其他功劳,加上他平日秉性,稍不留神就成了居功自傲、拥兵自重。若不是洛湮华在信中提醒得细致,他即便不至被无数赞扬膜拜弄得昏头,也必定会有不少疏漏。
云王在重华宫前下马,皇帝已升座紫宸殿。宫阙依旧,几个殷勤领路的内侍都已不是当年的旧人。他信手整理一下衣袂,走进了宫门。此时不期然想到了方才匆匆一面的五皇弟洛凭渊,小时候偶尔觉得这个唯一的弟弟蛮可爱,但懒得多亲近。至于现在么,反应敏锐、说话挺从容,应该是可造之材;难得的是居然仍旧有那么一点可爱,所以还算顺眼。住在静王府里,大皇兄多半很宠着他,就如当年那般,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归来的大军并未全数入城,余部就在城外暂时扎营安歇,等调派命令下来,才会分驻洛城附近的各处大营。
皇帝下旨犒赏三军,赏银还要再过几天,但大批的猪羊美酒都已运到了城外,自有官员负责发放。
此时,云王各军正忙着安营扎寨,支起锅灶烹宰猪羊,随着酒肉的香气逐渐在营地上空飘散开来,四下里渐渐多了欢腾笑语。
洛凭渊没有急着回城,他在寻找林辰。由于作战有功,林辰已经从彪骑将军连升两级,现在是龙骑将军了。算下来,战场受伤到现在也已经两个多月,这家伙的腿伤就算还未全好,应该也能走几步路了。可是方才随着云王入城的众将里,他并没看见林辰的身影,难道仍然缩在哪个营帐里养伤?
留守营地的将官见到五皇子不敢怠慢,得知来意连忙说道:“林将军伤势已然无碍,本应随四殿下入京,但他自己说毕竟行动还不方便,故此才没去。请五殿下稍待,末将这就遣人请他过来相见。”
洛凭渊放下心来,微笑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消让人指明方位,我直接去他的营帐便是。”
初抵京师,需要办理的事务着实不少,那将官见宁王全无架子,就依言叫来一名校尉,命他好生带路。
军营占地很广,林辰的帐幕距离中军主帐倒不是很远,只是方位略有些偏,外面站着两名亲兵。洛凭渊不觉想起了雾岚围猎时一道谈说狩猎的情景,分别半年,各自都有许多经历,能写在信里的毕竟有限,譬如皇寺事件,自己提笔时也只能将始末一笔带过,好在终于能见到人了。
狭小的营帐里只容得下一床一几。宁王掀帘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半年未见的林少将军。
林辰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身边斜靠了一根木拐,正低着头,像在独自想心思。听到响动,他抬头看时,眼睛里瞬间掠过了一抹意外和惊喜,跟着便有点无措,失声道:“凭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上封信里说得那么难过,接着又快一个月没音讯,能不让人担心?”洛凭渊没好气地说道,走到床边坐下。
他没有流露出心里的震动。比起临行时,林辰看上去明显消瘦了,神色间多了历经战阵的沧桑,北境回来的将领大都如此。当然,他看上去依然相貌俊秀,然而令洛凭渊吃惊的是,在林辰脸上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那种飞扬爽朗、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暗淡沉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你的肩伤和腿可好些了?”就像刚刚见到伤心的雪凝一样,洛凭渊同样不知如何说出早在心里的许多话,唯有先这样问道。
“肩膀已经痊愈,腿上还没好全,但也能走路了。”目中的惊喜一闪而逝,林辰笑了笑,看得出他还是高兴的,但又提不起精神,“凭渊,我知道你有事找我,但有些事情,我自己还没有想通,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起。也是我没用,一路都在想,可是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乱。你……可不可以先回去,让我再想几天,等到腿好了,再去找你?”
“……”宁王怎么也没料到,等了一个月,居然见面第一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他简直有些怀疑,面前这位真是自己那个热情开朗的朋友?
他眼中不禁多了疑惑和审视,林辰却偏过头看着别处,不愿与他对视,低声说道:“我不打算回家里,就待在军中,只是想静几天再告诉你,好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恳求,像是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衷。
如果是在平时,洛凭渊可能真的会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等林辰自己想通;毕竟谁都会碰上解不开的心结。可是目前,他已经在担忧中等了足足一个月,不只为自己,还要加上洛雪凝的分量,实在不想忍耐正主这种事到临头仍然逃避的态度。
“不管你是哪里过不去,我倒可以等,毕竟你林辰又和我没约定过什么。”他沉下脸,冷冷说道,“就不知北辽的耶律世保和夷金的完颜潮若知道你有想不开的心事,肯不肯转身回去,不来求亲了。”
林辰猛地震了一下,却仍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转回头。
宁王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也不想管林少将军的伤势了,反正都快好了,当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昭关再发生过什么,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你这般逃避退却,连句话都没有,要雪凝怎么办!你还是个男人嘛?别让我看不起你,今天若不说个清楚,今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凭渊,”林辰的声音已经变得颤抖,几乎不像他原来的,他终于说道,“你先放手,我对你说。”
洛凭渊看到他脸色变得苍白,才感到自己说得似乎有些重了。他缓缓松开手:“究竟是怎么了?你总得告诉我,才好想办法。比武的事情,我们都帮你计划好了。”
“比武。”林辰急促地喘了口气,唇边现出一丝苦笑。身边的木拐已经被两人碰倒在地,他俯身捡起来,用一边肩膀撑住,吃力地站起身,“我早就觉得,这营帐里太气闷了,我们出去走走,你就都明白了。”说着,他自己撑着拐朝帐外走去。
洛凭渊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到林辰迈出两步,他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不是大夫,但是骨伤将愈时的步态不稳和伤残的趔趄,却还是能分清的,而且,林辰的右膝那里尽管不至于吓人,也足以看出不自然的扭曲。
好一会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辰的腿,心里涌起难言的歉疚与悲伤,轻声说道:“不是说,不要紧,就快好了么?”
“凭渊,”林辰慢慢回过身,目光里有种空茫,他低声说道:“我还能给雪凝什么呢?军中大夫说,我的腿今后,必定是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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