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卿眼里除了他自己的事,容得下谁?他真的拿我当过朋友么?”南宫琛沉沉说道,“换做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侠有谁敢肯定我的选择就是错的?”
他转过身,指着静王:“洛湮华难道就没有交换过?他要保持高风亮节,生怕对不起别人;但是代价呢?一次一次拿他自己做筹码,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谁会真的在乎?不错,我出卖慕少卿,那是因为没有选择,比起别人,我更想对得起自己,这有什么错?”
虽然夏日白昼较长,但到了这会儿也已天色转暗,厅角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烛,淡淡光影里,南宫长公子的样子已不复昔日的丰神如玉,而是表情扭曲,神色灰败。
镜明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合十叹道:“依南宫施主之见,为了一己之私,岂非尽可加害他人,无所禁忌、施主空负才学,却忘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实在殊为可叹。”
洛凭渊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记挂着山庄里的局势,觉得不宜耽搁,冷冷说道:“南宫公子,是你直接就缚,还是等我出手将你擒下?”
洛湮华的目光却落在南宫瑾身上,温声说道,“阿瑾,先不要着急,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他与洛凭渊几乎是同时开口,南宫瑾一直木然立在门边,闻声下意识地移步向前;同一时刻,南宫琛瞳孔收缩,猛地抢前两步,高声道:“五皇子,你们不是想掌握魏无泽的行踪么?他有一处固定的所在,藏着身边的女眷,就在……”
洛凭渊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一颗心也骤然升得老高,他之所以拼力也要找出魏无泽,一半目的是为母报仇,另一半就是救回陪伴自己的侍女青鸾。长久以来苦无线索,难道南宫琛竟然知情?“女眷”二字入耳,不啻于一声惊雷。
然而下一瞬,异样的气流卷过身侧,带起一股飙飞的血箭,南宫琛的话音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地上,咽喉处汩汩流出鲜血,他跟前多了一道灰色人影。
“什么人?”洛凭渊惊怒交集,纯均剑光如电,直指凭空出现的刺客。
因为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厅堂中多数人都没能看清经过,似乎眼前一花、寒光划过,南宫琛就随之倒地,而宁王已与对方交上了手。那刺客一身灰衣,行动间犹如鬼魅,居然是方才影子般一声不吭跟在南宫瑾旁边的老仆。
“哥哥!”南宫瑾完全惊呆了,回过神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他想扑过去,却被秦肃从后面钳住肩膀,简单地说道:“危险。”
洛凭渊已在短短数息间与灰衣老仆过了七八招,暗暗心惊。此人用的是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锋刃中隐隐透出血色,虽然每每一沾即走,不与纯钧正面交锋,但招式诡异,全然不循章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杀戮之意。他朝对方脸上看去,确实是一副满布皱纹沟壑的苍老平庸长相,然而身手彪悍,却似仍在盛年。
厅堂中众人多是武学高手,短暂惊怔后迅速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靠近围拢,宁则非和殷鉴休都抽出了配剑,一旦不对就要加入战团。
眼神相对,洛凭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眼前刺客肆意中带几分引逗的出手方式,还是隐含嘲弄的眼神,都唤起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不适。他连出三剑,凌厉无匹,将敌人迫退一步,喝问道:“你不是南宫家的仆从,究竟是何人?”
灰衣老者好整以暇地收住刀势,缺少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小殿下,你还嫩得很,不过比起当年倒是神气多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十年了,他从未忘记青鸾满含恐惧与泪水的眼瞳,忘不了昔日幽明令主轻视玩弄的语气,即使隔着□□,也不会认错对方笑意里独一无二的恶毒:“你是魏无泽!”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梵音术、符卫、前任阴使,片刻前还挂在口中谈论的幕后主使,也是大名鼎鼎的凶徒,竟而在眼前公然现身、杀人灭口。
慕少卿的寒水剑也已出鞘,他对南宫琛固然气恨失望之极,但也没想要对方横死当场,眼前就是制造所有事端的罪魁元凶,不由得怒意如炽:“魏无泽,你这叛徒还敢摸进万剑山庄!今日必要教你来得去不得!”
“刚栽了大跟头就好意思大声喝骂,慕少庄主还真不是一般人哪。”灰衣人毫不在意被识破身份,索性退后一步,抱胸嘲道,“用不着假惺惺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南宫琛这种爱惜羽毛的世家公子,一旦名誉扫地还有什么活头,逼死他的可不是本座!你们看不出他是主动找死、要不是今日场面实在精彩,我一时起意,决定和洛深华打个招呼,他这般无用之人就算跪在面前,本座也懒得亲自动手!”
他悠悠然环视四周:“各位一拥而上,本座虽然收拾不过来,但若要转身走人,谅你们也留不住。”
群雄一时无言,魏无泽站立的位置靠近窗棂,看刚才的诡异身法,此语并非虚言。
洛凭渊却按捺不住:“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
他一向淡然持重,冲动的时候极少,但下落不明的青鸾实是早年留下的心病,念兹在兹,纵然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仍然不肯放过得知音讯的机会。
在场除了静王和秦肃,其他人对青鸾一无所知,都不禁奇怪宁王面对大敌,为何会提起一个女子的名字。
“五殿下真是长情之人,比大皇子强上百倍啊。”魏无泽似乎也有些意外,看着外围沉默不语的静王,慢慢绽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有趣,实在是有趣。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还是憾恨难平,什么也不明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世上本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只因人算不如天算。”洛湮华淡淡说道,“譬如魏尊主费尽心机,结果却一再失算。不知藏头露尾的日子过得还惬意么?”
“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魏无泽居然点头赞同,他外表伪装成老者,但目中精光摄人,语气乖戾嚣张,哪里有半分老态,“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又输一局么?因为你也殚精竭虑、损耗不轻。幽明出身的人对光天化日没兴趣,就算整天藏匿,也比你琅環宗主过得舒服。”
他眼里闪动着恶意:“我早就说过了,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等着看你能撑到几十!”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纵声长啸,洛凭渊但觉钻进耳中的每一句言论都像话里有话,阴冷扎心,再也忍不住,提剑就刺。出手的并不只他一个,朱晋和郁岚使刀,寒山派弟子和慕少卿用剑,镜明大师僧袍拂动,掌风厉烈,然而魏无泽笑声未歇,人已破窗而出,众人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唐瑜扬手发出几枚暗器,但在灰沉的雨幕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
洛凭渊不愿将大敌放走,正要追出去,被朱晋拦住:“陆公子不必犯险,主上已做了安排,自会有人对付她。”
秦肃走到破损的窗边,发生长啸,上方不远处传来回应,啸声清越,疏忽间已在数十丈外,杳杳如白鹤飞天,这人的轻功之高简直世所罕有。
“是吉光片羽!”洛凭渊顿时醒悟,两个半月前在洛城,檀化羽代表昆仑府夜访澜沧居,他当时也在场,曾有一面之缘。琅環变乱是魏无泽的得意之作,在赌约最后一天潜入万剑山庄查看行事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无怪檀化羽会与琅環互通生气,前来应援了,因为如果坐视魏无泽盘踞江南壮大势力,必然对昆仑府的重新整合构成威胁。
短短片刻,魏无泽从出现到消失,给每个人心头都留下一片不详的阴霾。只有南宫瑾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身体,如同痴了一般,对周遭视而不见。南宫琛咽喉中刀后没有立即死去,但也无法再出声说话,此时最后一丝气息刚刚断绝,眼睛却依然张得很大。
众人都有些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谁能想到五月初七试剑大会结束之日,会是名闻江南的南宫长公子计谋败露绝命之时?
“阿瑾,”洛湮华走到南宫瑾身边,轻声说道,“可能还有危险,花厅不是久留之地,先跟大家一起……”
“不要叫我阿瑾!”南宫瑾猛地回过头,双眼泛红,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泪水在眼底打转,他的目光却如在灼烧:“江宗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看着哥哥越做越错,而我像蒙在鼓里的傻子一样,很有趣么?现在琅環大获全胜,哥哥也身败名裂只能一死,你满意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洛湮华本已缺乏血色的脸庞变得苍白,他早已不在意各种敌视的目光,冷酷的、恶毒的、狡诈贪婪的,来自最危险狠毒的敌人,带着诅咒与仇恨,他都能安之若素,甚至激不起心里最微小的波澜;但面对这一刻的南宫瑾,他却有短暂的茫然无措,因为不论解释还是安慰,似乎都不应出自于自己。
“是了,江宗主要保全慕少庄主,要考虑大局,就算我不是一颗小小棋子,而是早已知道实情,大概也挽回不了什么,反而会打乱你的全盘计划。”南宫瑾慢慢移开视线,低头凝视南宫琛的脸,“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名誉、性命,他最看中的东西一样也没能留住。江宗主,请恕我做不到像从前一般与你往来,也没法原谅你。”
他抱着兄长的尸身,摇摇晃晃站起,朝厅外走去。
“你怎么不分好歹!宗主为你着想得还少么?明明是你哥哥……”谢潇听不下去,对着他的背影怒道。
静王摆手示意不用争辩,低声道:“凭渊,你派人跟着,护送他安全回家。”
洛凭渊应了,心里也很不好受。魏无泽扮成南宫家的仆从,引着南宫瑾一道在厅门外探听,静王和南宫琛应该都认出了老仆的真面目,所以静王一再不动声色地让南宫瑾进门,与魏无泽拉开距离,而南宫琛之所以突然求死,除了自知无幸,恐怕也是为了以自身作饵,换取弟弟脱离险境。
他匆匆要跟着出去分派人手,见洛湮华静静站在原地,禁不住又说道:“他只是受到打击太大,整个人都乱了,才会口不择言。皇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静王点头,心里却想起与薛莹川话别的情景,莹川也说着同样的话,“父亲毕竟是我的父亲,深华,我们没有希望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同时又那么坚决,告诉他无可挽回。十年光阴,温柔与坚决,都被磨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
但是莹川没有错,如果不抉择,不承受,就永远看不到未来,得不到解脱,伤口不断加深,永不愈合。
外面的喧嚣声又开始变大,而且由远及近,是喝斥与兵刃碰撞的声音。他按住心底蔓开的淡淡凄楚,平静地吩咐左右:“魏无泽既然来了,想必准备充分,打算里应外合。大家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事,帮助各位前辈、同道平安离去,清剿闯进山庄的死士,这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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