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洛湮华与慕少卿的赌约或许会出现很多种收场方式,但唯独不包括眼前发生的一幕。因为要慕少庄主当众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八个字,实在比让他横剑自刎还要艰难。
因而当他心甘情愿下拜请罪时,众人都为之动容,连稳重如朱晋也觉百感交集。
“责任虽然不全在你,但造成多日来同室操戈、武林动荡,慕令主确实难辞其咎。”洛湮华的神情却很平静,默然片刻才说道,“从现在起,鸣剑令主之位由陈副令主暂代,至于对你的处罚,等回到怀壁庄后再议。少卿,你是试剑大会的主家,先坐到一旁吧。”
“是,多谢宗主。”慕少卿低声说道。他过去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低头认输而如释重负,起身时但觉恍若隔世,忍着头昏慢慢退回原位。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南宫公子还有什么辩解?”静王问道。
“少卿昨天还在讨伐江宗主,今天就一反常态幡然悔悟,变成不认我。你们琅環当然声称他是回归清醒,我看倒像鬼迷心窍,被江宗主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南宫琛脸色阴郁,侃侃说道,“神志颠倒之人说出的话岂能采信?我南宫家百年清誉不是任人随口糟蹋的,今日拿不出铁证,就请江宗主将所有言论一个字一个字咽回去!”
“你说的是人话么?”慕少卿气得全身发抖,他已经想起前情,悔恨之余对多年朋友的背叛实是心灰意冷,想不到对方仍要反口陷害,“南宫琛,你怎么成了这样?”
南宫琛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喷火般的眼神,只冷冷盯着洛湮华。
宁泽飞皱起了眉头,到了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南宫琛嫌疑极大,但如果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任由他歪缠抵赖,却也很难得出定论。
洛湮华没有再开口,类似的场景他已经见过很多,多到无比厌倦。他向下首望去,朝坐在不远处的如山青年微微颔首。
范寅站起身,径直走到南宫琛面前,右手掌心平摊:“请南宫公子借玉箫一用。”
南宫琛显然始料不及,神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借阁下随身的玉箫一用。”范少阁主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平时的笑意,面色严肃,“长公子不是想要证据么?”
众人的视线立时集中在南宫琛腰间的洞箫上。近日南宫家两位公子一个携带玉笛,一个腰佩玉箫,甚是高雅别致。听范寅的语气,难道箫中有什么古怪?
宁泽飞道:“范少霞必有用意,南宫公子不若配合一下,正可洗刷清白。”
南宫琛神情变幻,像是拿不定主意,脚下却悄然挪后了半步。就在这时,站在静王身后的秦肃突然动了,黑衣人影一闪,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欺近南宫琛身前,一掌当胸袭来。南宫琛见他攻势凌厉,直奔要害,不得已抬臂格挡。两人疾速对了一掌,秦肃并不恋战,跟着飘身而退。
南宫琛被他迅若雷霆的掌势震得气血翻涌,心里也跟着一沉。
果然,刹那的分神交手过后,再摸腰间时已是空空如也,范寅掌心赫然托着一管绿玉箫。
洛凭渊还记得,初见那晚,南宫琛用的是一支莹润华美的紫玉箫,而眼前这管洞箫长约两尺,色呈墨绿,虽也是质地润泽,但较为平实不惹眼。
范寅从怀里取出天蚕丝手套戴好,一手持箫身前端,一手执中段,来回翻转后轻抖数下,也不知手指是如何动作的,绿玉箫竟被他拆成了一长一短两截。
较短的一段近三寸长,范少阁主查看外壁,找准位置侧按,随着哒然轻响,他将箫管倒转,几样小小物件落入掌心,发出相互碰撞的丁当脆响。
众宾客定睛看时,竟是三枚长不盈寸的透骨钉,边缘锋利,色泽暗沉,闪着乌黑的幽光,与前日偷袭封景仪并杀死金拓磐的淬毒暗器一模一样。
唐瑜上前拈起一枚端详,点头说道:“不会错,就是同一种毒,见血封喉,用来封口再合适不过。”
常见的洞箫长度约为一尺八寸,南宫琛这一支在前段留出三寸安装机簧暗器,除了尺寸略长,外观全然看不出端倪。同样能吹奏乐曲。由于佩在腰间,使用的时候无需取下,只消将前端开口对准目标,按动机括,透骨钉就会激射而出,实是一件极隐蔽的杀人利器。
“是关令主先发觉了古怪,他有其他要事在身,江宗主才委托区区代为揭穿。”范寅也不居功,而是罕见地叹了口气,“若不是长公子投效恶人,身坠邪道,南宫家的清誉仍会是好好的,你让阿瑾情何以堪。”
南宫琛唇边依旧噙着冷笑,但已经再也无可辩驳,厅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如针芒一般刺人,就像在看一只凭空冒出的怪物。他已不复是受人尊敬的世家公子,而是出卖好友,策动阴谋的疑凶,不仅手染人命,还可能勾结外夷。
南宫琛在众人的逼视下又退了半步,从方才起,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一点点靠近窗边。
“我奉劝南宫公子不要心存侥幸,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洛凭渊淡淡说道,“你或许埋伏了帮手,可是都快半个时辰了,外面怎么还没有开始大乱,喧哗声反而越来越小呢?”
厅中言语交锋的功夫里,的确有吵闹声远远响起,时断时续,众人都已注意到,但琅環和万剑山庄方面都当做没听见,其他人好像也不便理会。
南宫琛一言不发,在袖中一摸,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铁青。
“南宫公子是在找这个吗?”范寅将一只指肚大小的黑色瓷瓶在掌心掂了掂,顺手抛给了洛凭渊,“缥缈烟,好东西啊。”
缥缈烟是昆仑府的独门药物,能令中者十二个时辰内无法运用内力,由于配置不易,并不常见于江湖。洛凭渊曾经吃过大亏,自然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厅门外忽然一阵响动,传来略带惊讶的声音:“瑾公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所有人都是一怔,门扇扣响两下,灵虚令主关禅大步入内,门口却站着脸色煞白的南宫瑾,看他的样子,已不知在那里一动不动呆立了多久,身后跟着一名老仆。
关禅是前来禀报的,匆匆向静王行礼:“主上,适才有宵小混在剑堂和鸣剑子弟中煽惑作乱,已被属下和陈副令主擒住。场面虽然平息,但是目前庄内聚集人数众多,难保不会有心怀不轨之徒继续制造骚动。”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具体情形,而后道:“为防万一,还是尽快疏散宾客,主上的安全更是不容有失,不知这边……”
慕少卿比剑落败又失去意识,万剑山庄以及鸣剑中跟随他的一些部下不免要焦急心慌,本来琅環已在顾堂主的配合下做出安抚,但是就在静王召集一众宾客闭门说明原委的时候,不断有人传递谣言,称慕少庄主已落入了宗主掌握,正在秋后算账,眼看性命难保,山庄里的弟子、护卫和连日来未尊宗主号令的鸣剑部属也必然遭遇清洗。众子弟不明真相,闻讯有的忧虑自危,有的悲愤交加,剑堂最先乱了起来。幸而琅環预先已做足了防范,当场揪出几名趁乱煽动的内鬼,经过搜查讯问,竟是原属昆仑府,奉命投入剑堂的,时间最长的已待了超过一年。
洛凭渊望一眼皇兄,前日他穿过百步剑廊时遭遇两名剑堂弟子暗算,又觉察对方袭击自己的内力颇不寻常,遂多留了几分心,玄霜和靖羽卫协作暗查,对这两人连同剑堂都保持警戒,果然派上了用场。看来就如事先所想,无论赌约结果如何,试剑大会都注定不可能风平浪静地收官。就不知除了安插内奸,魏无泽是否还有后着。
慕少卿起身抱拳:“宗主,都是我的过错,属下愿立即前去处理!”事情由他而起,又发生在山庄里,想到自家的剑堂和部下,一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还在头昏眼花了。
朱晋则听出了关禅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低声道:“主上,此间事情已了,安全起见,不如先撤离是非之地。”
“再等一等。”洛湮华示意慕少卿和顾笛不要急着往外走,视线转向门口,“阿瑾,你到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南宫瑾仍然站在原地,他对所有的交谈都充耳不闻,而是怔怔地望着站在厅堂对面的兄长。
“哥哥,为什么?”他问道。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低低的声音与神态一样,有种近乎求恳的迷茫:“我本来是要回家,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都弄错了,都在冤枉你,是不是?”
南宫琛脸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测过头,避免语他绝望又无法置信的目光相对。
“为什么、”南宫瑾再重复了一次。
“有什么可问的!”南宫琛突然暴怒起来,“这世上有不需要代价的事么!阿瑾,你以为靠吹一吹笛子、练两手剑法就足够光耀门庭,还是觉得姓了南宫,好运和尊重就能自动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头上?世事风云诡谲,不进则退,焉能不思虑长远,悉心经营?你太天真了!悠闲舒服地过到现在,连操心都不会,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南宫瑾被他罕见的戾色震得发懵,心里一片冰凉:“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难处,而且那是慕大哥啊……”他的声音破碎而艰涩,世交、好友,相互帮衬,交情莫逆,这样宛如佳话的友情也会终于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