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肃从屋角转到床侧,速度比平时慢了一点。他对五殿下讲述过往时,本没指望能瞒过主上,但也想不到静王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而且两条全中。
他在洛湮华面前从无欺瞒,只是若要照实回答,又委实出不了口,踌躇了一瞬,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单膝点地请罪道:“是我忍不住,告知了当年旧事。”
洛湮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又问道,“说了多少?”
秦肃见他情绪还算平稳,硬着头皮道:“全说了。”
他答应过不会吐露,但眼看着后果严重,却后悔没有早点让洛凭渊知情。纵然是违背了命令,可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洛湮华的生命更加重要。
洛湮华闭了闭眼睛,倦意又一次无可遏制地袭上心头。他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既是顾虑到洛凭渊的感受,也因为自己宁愿遗忘。
伤痕一旦揭开,必定鲜血淋漓,凭渊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希望两人能自然地相处,而不是令皇弟失去坦然,被亏欠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是我没能忍住。”秦肃见他迟迟不语,低声道,“请主上责罚。”
洛湮华慢慢摇了摇头:“不怪你。”他轻声说道,“阿肃,我只是,心里有些空。”
他不能责怪秦肃,阿肃也是人,一定是忍耐到了极限,只是事到如今,该怎样对待凭渊,而凭渊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回想之前的龃龉,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了恩情和负疚?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等凭渊回来,替我告诉他,我想安静几天,让他不要多想,好好吃饭睡觉。”
他还远远没从大病中缓过来,疲惫又茫然,一时间剪不断,理还乱,只有本能地先放一放,让彼此都少些煎熬。
洛凭渊怎么可能不多想,从驿馆骑马赶回,还没来得及迈进内院就被拦住了,得知静王的意思,顿时如同挨了晴空霹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被皇兄讨厌了!皇兄一定是伤得太重,连看都不想看见自己。
他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连秦肃简短的解释都没听清,半晌才脚步跌撞地走到自己住的厢房,但觉眼眶发涩,满心酸楚,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不要紧的,皇兄生气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即使被拒之门外,只要有助于静养恢复就好。
亟待完成的事务还有很多,洛湮华曾为户部清账付出许多心血,自己不能虎头蛇尾。而且不用多久就会一起回去洛城,他们得设法取得解药,为琅環伸冤,只要用心去做,皇兄一定会渐渐原谅自己的。
洛凭渊呆坐良久,直到从人送进房中的晚餐已经冷透,才拿起木箸草草吃了几口。他想,须得给李平澜写封信,但事关皇兄的解药,内容属于绝密,通过靖羽卫的渠道实在不能放心,或许还是得找阿肃,交给玄霜去办。
不管宁王有多纠结,琅環内部如何忧心,随着魏无泽身死,闵家获罪,世家大族不得不低头退让,生恐受到牵连撞在刀口上,江南地界进入了一段平稳期,闵家在洛城朝廷上发起的反对声浪也没了底气,短短几日内偃旗息鼓。
然而,也是在洛湮华病重昏迷的期间,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奉旨前往绥宁犒赏守军的安王洛君平在城郊游猎时,遭遇一伙夷金武者袭击,二十多名随从或伤或死,洛君平本人被挟持而去,下落不明。
事发突然,绥宁守将杨奉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安王一路抵达后,常常嫌东嫌西,对简陋的条件诸多不满,若非由于互市的关系,此地还有些来自异域的新鲜物事供他解闷,怕是还要愈发抱怨。无论杨将军、绥宁知府王明远,还是同知、参军,都不止一次地提醒过,禹周和夷金如今关系紧张,没有兵马护卫莫要轻易出城,以免出现不测。洛君平起初倒也安分,只让人陪着在城中游逛,谁知那一天,三皇子不知怎地心血来潮,忽然起了打猎的兴致,带着一小拨随从不由分说就出了城门,结果就此一去不回,等杨奉先接到消息,点起人马四出搜寻时,只见到死伤狼藉、踪迹杳然。
皇子无端被掳走,生死不知,于绥宁军而言无异于祸从天降。人人都知道是夷金下的手,但此事连声张都不宜,又从何追查?
同行官员不断责问催促,安王府的随从更是气势汹汹,杨将军和王知府无奈向朝廷上书请罪并求援。两人安置家小,做好了天威震怒,一道圣旨褫夺身家性命的准备。请罪的折子刚刚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出,绥宁城头就接到了一封夷金武士用弓箭射来的谈和书。
书信是夷金兵马元帅萨木赤代表摄政王完颜灼发出,大意是,我们前日有幸请到了贵国的三皇子来做客,正在好生款待,打算多留贵客一段日子,就如禹周一直热情招待完颜潮世子一般。不过,鉴于摄政王殿下颇为思念世子,想必贵国皇帝陛下亦会记挂三皇子,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多闻贵国云王殿下光风霁月、令行禁止,只要云王愿意陪同世子前来绥宁,本帅可与四殿下相约城外会面,阵前换人,两国就此消除芥蒂,握手言和。想禹周崇理重信,天家兄弟情深,三皇子必可顺利返回。另外,完颜世子地位不及三皇子贵重,接受招待的时间又比三皇子长得多,我国其实吃亏不小,乃是因为久慕四殿下英明,渴盼一睹风采,这才作此提议,倘若贵国不同意,则交换之事就此作罢,双方各安天命。
请罪折子和萨木赤的书信一先一后到了洛城,朝野哗然,金殿之上登时炸了锅。安王的分量虽不及云王和宁王,但也是不折不扣的皇子,如果任由他成为夷金的质子,□□上国颜面何存?去岁及年初对辽金取得的胜果也要大为受挫。既然没有现成的营救之法,拿完颜潮去换回三皇子未尝不可,问题是,对方何以非要指定云王出面?
云王洛临翩是镇驻边关,护持禹周安泰的定海神针,在军中声望尊崇,百姓心中更是敬若天人。多数臣子都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夷金一向阴险,且曾经意图刺杀云王殿下,我们损失了一位皇子已是不幸,岂有明知危险还让四殿下踏入的道理?再者,完颜潮还被软禁着,谅那些金人也不敢拿安王怎样,不如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言下之意,禹周可以没有安王,云王却万万不容有失。然而,也有一些臣子提出,在明明有机会营救的情况下,倘若非要四殿下袖手不救三殿下,则骨肉亲情何存,长幼伦常上又如何交代?我泱泱禹周与蛮夷何异?
两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种观点人数虽少,却异常执着顽固,紫宸殿上端的是唇枪舌剑,人人振振有词。天宜帝头痛不已,此事委实两难,他当然不欲洛临翩涉险,对洛君平的莽撞气不打一处来,但要做出决定就此不管,又确有不妥不忍之处。
洛临翩沉着气听了一阵,但觉烦不胜烦,出班说道:“父皇,夷金虚张声势,用的是攻心之计,倘若避而不应,倒显得我禹周怕了他们,恐将折了士气军心。况且,区区阵前换质而已,儿臣若是畏缩不前,怎能受得起三军将士爱重膺服?日后敌寇来袭,又将如何率领王师征战?”
他向周围文臣武将扫过一眼,淡淡道:“两军对阵,北辽千军万马尚且俯首,倒要看看一群魑魅魍魉能奈我何?请父皇下旨,儿臣愿押送完颜潮前往绥宁,换得三皇兄平安返京!”
声音清寒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然,令满朝鼎沸瞬间静止。他早已发现,一干赞成四殿下前往的朝臣中,有些确实是为了坚持己见,另一部分却与太子颇有瓜葛,不时去看辅政薛松年的眼色。自己离开洛城一段时日,甚或是出点意外,应该很符合太子的心意和利益吧?
看穿了这点,他心里一阵厌烦,但关系到家国大局,洛文箫那点诡魅心思还不值得考虑在内,就像他对洛君平十二分看不上、懒得管,但总不能弃之不顾,任由这位人品差劲的三皇兄落到外虏手中,遭受折辱摆布。
此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他在洛城待得气闷,走一遭边关权当透气,待到回转时,想来静王和宁王也到了归期,正可与他们重聚。
心意一决,云王就不再理会群臣劝阻,天宜帝于紫宸殿上准奏,少不得单独召见嘱咐一番。三日后,洛临翩提兵五千,押着完颜潮启程,往边城绥宁而去。他去岁班师时正逢冬雪皑皑,此去却是在炎炎夏日。洛城百姓闻讯,多有在道旁相送,有的随在兵马后面,直送到城外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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