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讯息传到江南,若在往日,云王奉旨前往绥宁,即将与夷金阵前换质,这等大事,琅環定会第一时间呈报宗主。但而今静王才度过病危,朱晋哪里敢贸然惊扰,只好先找到宁王,两人再一同去询问梦仙谷主。
“不行,正因为是大事,现在才不能告诉江宗主。”奚茗画断然道,“不能让他耗费心神,至少迟些日子,待到脉象稳定再说。”
洛凭渊与朱晋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异议。朱晋沉吟说道:“虽是不能请示主上,但夷金此举透着诡诈,我们总需做好防范,万不能让四殿下有所闪失。”只是,随着战事终了和宗主南来,琅環的主力目前集中在江南、湖湘一带,连熟悉边关征战的横刀和灵虚也不例外,现在赶去,动静既大,又不免有些仓促。
“不用过于着紧。”奚茗画的神色却不似他一般凝重,淡淡笑道:“苏阁主和云堡主最近没什么事,正在西北一带晃悠,他们得知消息,一定会尽力护持四殿下周全。唔,慎重起见,我代江宗主给小苏写封信吧,你们派人送去。”
奚谷主与苏阁主乃多年旧友、莫逆之交,写封信不在话下。朱晋甚喜,云王还在韶安与北辽交战时,就曾多次得璇玑阁主苏凌雪和云毓襄助,有他们出手照拂,自是再好不过。
三人又商议片刻,云王动身之际,除了影卫小霍,身边还有秦霜抽出的几名暗卫,加上层层兵马,理应是安全的。洛凭渊琢磨一下,属下靖羽卫中,聂寂峦剑法最高,曲观澜持有鱼肠剑,于是召来二人,叮嘱即刻出发,直赴绥宁保护四皇兄。他想到,自己和静王回京时,洛临翩应该还在遂宁或归途中,但即使少了强援,他也一定要取到解药。
这时候,杭州府的清丈临近尾声,静王在奚茗画的诊治下养息病情,年轻的宁王重新燃起了斗志,却不知道,一个超乎想象的噩耗正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他。
从三月到六月,静王、宁王、安王、云王,四位皇子先后由于不同的原因离开洛城,或南下或北上,京中只余下在东宫戴罪软禁的太子洛文箫和才满六岁的小皇子洛允修。
习惯了众皇子不时进宫殷殷问安,天宜帝多少感觉不适应,连宫人妃嫔穿梭往来的重华宫都仿佛呈现出寂寥的暮气。他喟然想到,儿子一多,就要吵闹争斗,还得提防他们生出异心,可说烦不胜烦,然而一旦都不在跟前,又难免不是滋味。何况,三皇子还成了夷金的阶下囚,连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都难说得很。
不算令他寝食难安的静王,撇开有罪的太子,将命运未卜的安王搁在一旁,皇帝恍然发觉天宜朝竟然只有洛临翩和洛凭渊两名成年皇子了。他近来精力大不如前,不由得感到些许不踏实,记起最近传出有喜的丽嫔,本来指望添个公主,现如今倒觉得,还是皇子更为合意。
因为三皇子出事的缘故,一年一度的雾岚围猎不得不推迟,天宜帝身体不舒爽,兴致也早已败得干净,本想索性取消,但下面又有一班臣子力主须得一切照常,免得让夷金小人得志,以为我们弱了气势。皇帝只得强提精神,云王离京不久,天子出行的仪仗也在三千禁军的前后护卫下,浩浩荡荡经城北镇海门,前往雾岚山。
心神不宁加上安王被掳的刺激,天宜帝对自身安全格外上心,特地下旨要李平澜同行。此次伴驾的仍是容妃,带着小皇子月月,随行的还有丹阳公主洛雪凝和准驸马林辰。
按照惯例,雾岚围猎的时间是三天,来回路途各需两日,一共是七天。然而,或许天宜二十二年的夏天注定多事,就在御驾出城的第三天夜里,重华宫中走水了。
谁也不晓得,已被禁足蕴秀宫中近一年的韩贵妃是如何走出了紧闭的宫室大门,在一弯残月映照下穿过御花园,来到供奉洛氏先祖灵位的含章殿,又是如何在值夜的侍卫、内侍、宫女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摸进偏殿,将几桶供奉长明灯的香油泼洒到桌椅器具上,而后引火点燃。
即使皇帝不在,宫中的守备正是最松弛的时候,夜半又是最容易疏神放松的时刻,这一切也未免发生得太过匪夷所思,令人猝不及防。
火势最先是从含章殿西偏殿的一处角落烧起来的,据说那里原本设有一间很小的密室,其中收藏的物品珍贵无比,机关繁复精巧,只有天子能够进入。但这仅限于宫人们私下传说,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甚至到底有没有密室,都无从证实。
熊熊烈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殿中蔓延,蹿上琉璃殿脊,映亮半边夜空,紧急示警的锣声响彻宫城,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最先赶至现场的内侍宫女们看到身着黑色绣金宫裙的韩贵妃长发披散,孑然立在热浪滚滚的西偏殿内,凄声长笑,赤红的火光映着她曾经美艳的衰败面容,宛如地狱中的鬼魅。
在后来的审讯中,目睹当时情景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说,贵妃疯狂凄厉的笑声里好像夹杂着几个名字,那是江璧瑶、洛深华,还有,陛下的名讳。
桂秋宫的主位宜妃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披了件衣裳起身,隔窗看到远处闪动的火光,大宫女杏芬奔出去打探消息,隔了一阵回来,半是惶然半是兴奋地附耳禀告。
“母子俩都是恶鬼,死到临头还要拉人垫背。”宜妃低声自语,倏然提高了嗓音,“烧吧,烧吧!姓韩的贱人早该死了!以为把别人的皇子都害死,她那阴险儿子就能登上大位?做梦去吧!”
“娘娘,慎言啊!”杏芬吓得失色,连忙压低声音劝止,“须防着人多口杂,被听见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本宫还怕什么!”宜妃冷笑道,“纵火烧宫是什么罪名,谁不晓得她一心要压过皇后,为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先祖都敢冒犯!她以为装疯卖傻就不会祸延全族?贱人就是贱人,谁沾上谁倒霉!”
“娘娘,”杏芬领会不了她话里隐含的意思,只忙着劝道:“连北辽都不是云王的对手,有四殿下亲自前去,三殿下一定能平安归来的。在那之前,您万万要保重,莫要熬坏了身体啊!”
“谁知他肯不肯尽力。”宜妃喃喃道,却终于停下了口。
安王在洛城待得好好的,若不是太子暗中授意怂恿,怎么会突然去了绥宁,成了夷金的俘虏?这些年她低声下气地服从韩贵妃,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洛君平又替太子担了多少风险骂名,到头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人尽皆知,云王与安王不睦,但凡提起洛临翩,洛君平就如一只竖起羽毛的斗鸡,自小到大积累嫌隙无数,绝非一日之寒。但她现在只能将微薄的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盼望以云王的本事和冷傲性格,不至于记恨自己的儿子,能将他活着救回洛城。
隔着重重宫室,仍能辨出含章殿方向火光冲天,这对母子,一个毒如蛇蝎,一个狠似豺狼,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从杏芬手中接过锦帕擦拭着眼角,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芷汀宫中,莲妃同样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下的火光,一向恬和清淡的面容现出少有的凝重。那个害死了琅環皇后,曾经在宫中权倾一时的女人终于葬身火海,但是看样子,竟是要以死作为代价,带走属于静王洛湮华的生机。从去年中秋被强制养病起,韩贵妃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待到太子出事,又传出受了刺激有些心智失常,时有疯言疯语,自己和其他人都大意了,即使了解她的深沉心机,却低估了那份纠缠十数年的怨毒。
或许从很久以前,韩素宜就已经是个疯子,皇后早已辞世,她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与对方争斗,将嫉恨、折辱加诸到洛深华身上。赢过江璧瑶,让洛文箫胜过洛深华,就是她活着与死去的全部意义。
这一夜,宫城中乱做一团,人人奔走惊呼,偏偏大内总管吴庸和统领李平澜都不在,副统领袁旭升紧急调集三十架水龙,汲太液池水灭火,饶是如此,若非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透雨,恐怕就不止是西偏殿化为灰烬了,整座含章殿都将付之一炬。
宫中失火令刚刚恢复平静的京城又一次笼罩在不安中,即使极力平息事态、减少影响,城中还是出现了不少谣言。有人说韩贵妃会妖法,是专门来谋害宗室、祸乱江山的,否则纵火烧哪里不好,为什么遭劫的偏偏是含章殿又有人记起旧事,说当年琅環皇后就是死在妖妃手中,边境的连年战祸正是因之而起;也有人不相信,说火灾是雷击所致,乃上天示警,劈死个把宫妃不过是顺带的意外;……
含章殿被焚,罪责更甚于皇帝常去的清凉殿、御书房失火,袁旭升暗暗叫苦,又不敢迟延,拂晓就命人飞马往雾岚山报讯,即使火势并未殃及供奉宗室灵位的主殿,西偏殿烧毁也是天大的乱子,代表着宫内即将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头落地。他自己也难逃问责,只盼望后半夜那一场及时雨能够解释为天意护佑,令皇帝在保全颜面之余,缓和几分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