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贵妃火烧含章殿,自焚而死,消息传到东宫,洛文箫先是凝滞在原地,石化般毫无反应,当周围的从人、内侍以为太子是悲痛过度或者吓傻了时,他却猛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狂笑。
笑声无休无止,充溢在空寂冷清的宫室内,直上顶梁,几乎要传遍整座太子府,仔细听来,竟似颇为欢畅,又带着无法言述的疯狂之意。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有种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太子殿下莫非与贵妃一样,受刺激过度患了失心疯?
温逾壮着胆子靠近:“殿下,娘娘已然仙逝,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哈哈,节哀,当然了,哈哈哈!”洛文箫大笑道,“有这么一位母妃,做儿子的不节哀怎么行?父皇还等着我的请罪折子呢!哈哈哈哈!”
他用力将温逾推到一边,踉跄地朝殿外走去:“滚开,都滚开,跟着我做什么,本殿下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
负责看守的众人见到这副光景,都不免心中唏嘘: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就处境岌岌可危,再摊上一位失心疯犯下重罪的母妃,着实是不发疯也难。
没有人能了解,洛文箫笑声中的真实含义,无论是矛盾难名的心情,压抑已久的怨恨,还是那份隐秘的窃喜。
接到报讯,他想起的是韩贵妃当初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的八个字:假以时日,必毁解药。
从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时常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究竟是母妃在全力以赴地为他铺路,还是,自己其实只是一件工具,被操纵利用着帮她达成心愿?如果说,一步步的道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那么最初的最初,又是谁在心底播下嫉恨的种子,让自己感受权利带来的无上快感,品尝攫取的血腥,驱使着他在每一次分岔路口做出选择?
时至今日,他算是看清了,在韩贵妃眼里,赢得与江璧瑶之间的胜负比任何事都更重要,超过家族的兴衰,甚于自身的性命,肆无忌惮,无所敬畏,至于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价值就是替她赢过洛湮华。
之所以大笑不止,并不是无法接受或感觉悲哀,而是相反地,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在乎。闻之西偏殿全毁的一刻,难以言喻的狂喜自心底涌出,远远压过丧母之痛与可能被牵连的惶恐。他是皇子,只要不牵扯谋逆,再多几条过错也罪不至死,而静王却注定要死了!碧海澄心根除不了,即使天宜帝仍然肯在月中赐药抑制毒发,洛湮华的身体又能拖延多久?短则数月半载,长不过两三年,毕生最大的敌人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而自己却依然活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与死去的韩贵妃心意相通,将彼此看得透彻。他从未如此了解母妃,而对方又何尝不是早已洞悉了自己?
现如今,自己一方已推出了全部筹码,韩贵妃赔进性命,魏无泽身死江南,合力将洛湮华逼入绝境;而先前的布置也如预期般进展顺利,夷金十分守诺,也可以说,果然舍不得放过机会,在边关为洛临翩设下杀局。不管云王还是安王命丧绥宁,对自己都只有好处。
他已经无事可做,余下唯有等待。当然要含悲忍痛地节哀顺变,恭顺卑微地泣涕请罪,等着看情势变化、好戏连台。即使暂时保不住太子之位,他也是天宜朝的二皇子,只消没有了静王,一切来日方长。
洛文箫终于止住了歇斯底里的笑声,用衣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相较悲痛,他此刻心头洋溢着期待与兴奋,还有某种畅快难言的狂意。死吧,都死了才好,唯有自己能够幸存!渐渐地,他的唇角又勾勒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可惜,真想亲眼欣赏,看洛湮华得知解药烧毁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含章失火的情报与李平澜的信通过飞鸽传书送到江南,就像平地惊雷,将所有知情的人都震懵了。
厢房中,洛凭渊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朱公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朱晋神情怆然,递上手中揉成一团的帛书,苦涩说道:“五殿下,我也盼望只是玩笑,但李统领是不会弄错的。”
洛凭渊机械地接过,一时仍然无法置信,书信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每个字都像化成了一把刀,戳得他痛彻心肺。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帛书从指间掉落:“不,我不信,我不信!那明明是给皇兄的解药,凭什么说没就没了?!”
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愤怒绝望,就像猝不及防遭遇了重创,朱晋和容飞笙都说不出话,他们对如此残酷的打击同样反映不过来。
洛凭渊也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他突然明白,谁都没办法,事实已经发生,凝聚着众人全部希望的解药是真的毁在一场大火中,被韩贵妃烧掉了。那皇兄怎么办?距离奚茗画给出的期限只有三个多月了啊!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转身奔出房门,径直朝向静王养病的卧房。
“五殿下,主上才睡下……”谷雨和白露守在外间,见到最近被拒之门外的宁王白着脸往里闯,都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又要冲撞宗主。但是哪里来得及拦,眼前一花,人已经进去了。
室内气氛安宁,洛凭渊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趋近床前看见洛湮华合着眼睛侧躺,正在静静地小憩。皇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与前些天刚苏醒时相比,多了少许柔和,不再脆弱地好似一碰即碎。轻轻靠近,就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经过这些日子的悉心用药,好容易才不再时时低烧。
洛凭渊怔怔望着他线条清丽的侧脸,心如刀绞。
他的皇兄,从来不曾令人失望,自己求他醒过来、不要走,他就尽力地醒了,即使病得严重,也在艰难地一点点恢复。可那些恶鬼却要从地狱爬上来纠缠,生生从自己身边将他夺走。
记得在恬园中,听见魏无泽向青鸾言道,还有些事要办,再过十天半月才会撤到岛上;又说江南士族无用,幸而也没寄托希望,原来,这才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为了不留痕迹,幽明道并不直接动手,而是在外围骚扰端王府和睿王府,分散大内侍卫的注意,韩贵妃则不惜搭进性命引火自焚。如此安排,罪名都落在死去的韩贵妃头上,正在软禁又遭逢丧母之痛的太子反而显得甚是无辜,受到的牵连也会减到最低。
有一刹那,宁王血灌瞳仁,如果皇兄因此不治,他要将洛文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洛湮华觉出身边轻微的动静,但近些日子,奚茗画为了让病人少思多睡,方子里添了几味助眠的药材,弄得他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辛苦地张开眼睛。
“凭渊,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头脑还有些昏沉,“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洛凭渊如同从噩梦中惊醒,慌忙说道,“真的没有事,是我太不小心,吵到了你。”
他用尽平生的定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出异样,轻声说道:“皇兄,我只是想你了,溜进来看看。再睡一会儿吧,你……你需要多休息。”
他强押住心头的凄恻与惶然,赶紧退出了卧房。纵然瞒过一时,又能如何呢
似乎一直以来,每次遇到难题,他总是本能地想到静王,依赖皇兄,但是这一次,唯有自己面对,因为皇兄已不可能实现他的愿望。没有解药,寒毒就会侵蚀洛湮华的身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知道,一旦病情到了后期,五脏六腑都将逐渐丧失生机,出血、僵坏。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将要降临到皇兄身上。
洛凭渊重新找到朱、容二人:“朱公子、容管事,我们要即刻寻找解药,宫中失了火,世上难道就没有雪蔓青了”
朱晋和容飞笙都是点头赞同,但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希望。容飞笙说道:“五殿下,宗主的解药是琅環的头等大事,从去岁年初开始,怀壁庄就多方寻找,至交好友、武林同道,但凡有一丝可能,亦是一一求助相询。然而雪蔓青果乃是稀世奇珍,我们花费无数时间精力,却至今难觅机缘。”
朱晋神情沉重,也缓缓说道:“北至苍山云堡,南到云贵苗疆,属地唐门,东海蓬莱,南海琼花,以至大理、吐蕃,琅環都曾一一询过;三山五岳,名门正派如少林、华山、崆峒,更是不曾遗漏,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腆颜写信到翠屏山,向尊师莫真人求助,但时至今日依旧遍寻不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