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年头快要过去,狄仁杰越发觉得自己老朽难撑,多次请辞宰相之职,武曌都没有批下。虽然比女皇还年轻几岁,他自觉身子骨大不如前,处理起事情,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干。这年深秋,他去洛阳城外探望姨母,想着自己也没有几年了,根据门荫的规矩,可以举荐姨母的儿子入朝为官。他对姨母说,往后或许来不及了,表弟想要做官,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
姨母冷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去伺候女人。”[R1]
狄公一下愣住了,这分明是指桑骂槐,是说他侍奉女皇有辱门楣。面对长辈不宜争论,一定要分出子丑寅卯来,只会伤了和气。狄公只有尴尬地笑笑,蒙混过去。武曌的统治已延续十年了,国家兴旺,天下太平,普通人对女主,却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男人容不得她,女人也容不得她。狄公心中不免升起悲凉。
武曌是识他的伯乐,也是斩他的刽子手。亦敌亦友,亦君臣亦亲朋。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朝堂,只有他一人,真正称得上是女皇的对手。狄公为李唐复国谋划了一条最好的路,但他害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狄公不得不计划着,如何在死后,还能为这个太子,这个亲手推上去的太子保驾。
当年和狄公一同入狱的魏元忠,作为旧臣的代表,做了宰相、洛州长史兼太子左庶子。他年纪比狄公轻一些,显然被女皇当做太子未来的重臣培养,因此在太子府挂了职。此番回朝,他也想重新开始,做出一番功绩。上任后不久,他在街上碰见张易之的家奴,看他们大肆欺凌百姓,胡作非为。身为洛州长史,他有权力有责任管教。于是抽鞭,当街打死了这个无耻之徒。
在那段被贬谪的黯淡日子过去后,回朝的魏元忠,尽全力秉持着从前刚正的品格,却一次又一次与权贵结下梁子。
在这些日子里,婉儿如她亲口所说的那般,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她不曾想太平在策划什么阴谋,也许是没来由地相信,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伤害自己。直到她慢慢发现,去史馆的时候,武三思并不如从前热情,反而躲着她一般。就连太子李显,也不再那样殷勤,仿佛曾经说要她帮忙,只是客套客套而已。往后再没来找过她。
二张骚扰不成,大概会仇视自己,或者怀恨在心,向皇帝恶人先告状。这点她寄希望于武曌的明智,毕竟相伴这么多年,人品上基本的判断应该是有的。武三思的疏远,也许是因为听闻她拥立李显的风言风语。虽然婉儿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勉强也可接受。太子在向她示好以后,忽然变了一副冷脸,也许是听闻了她与武三思相好,多了几分戒备。可对于相王李旦的淡漠,婉儿的确捉摸不透。她总想起那次相遇,李旦没有与她说一个字,客套都没有,还那样奇怪地看着她。
那个眼神,与回首时太平在树下的眼神太像了。
她总觉得太平在瞒着她策划什么,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甚至似乎陛下都晓得,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这种滋味的确不好受。不论是要帮还是要罚,她都希望公主能开诚布公。现在的状况,让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觉得太平根本不信任她,而且似乎在远离她。每每想要询问,又放不下身段,开不了口。想到这些,头就疼起来。
在一个日薄西山的傍晚,她换上宴会的长裙披帛,向宫内深处走去。这是女皇为了联络太子与朝臣,特意举办的酒宴。席间不免酒令作诗,仍要婉儿陪席。
她有些累了,更多是心力交瘁。公主不在身边陪着也罢,竟然让她这样烦恼,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走着,就叹息一声。
“上官——才人。”这是少女清脆的声音。
四顾无人,她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人叫她。正欲前行,一个十四五岁的漂亮女孩,着急地从后边赶上来,几个宫女簇拥着她。婉儿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提着宫灯的书韵,颇有种打群架没带够人的感觉。
“上官才人不认得我了?”女孩问着,还没等回答,自嘲般地一笑,“也是,妹妹太耀眼了,总在一处出现,才人大概不会注意到我。”
“我的名字是李仙蕙,太子的第三个嫡女。”她这样介绍自己。
“是小郡主啊。”婉儿附身行礼,“那么,我呢,我叫婉儿。”
女孩微微地笑了:“我知道。”
我知道上官才人的许多事。她说。说着仰头看婉儿,婉儿以为她要说什么,侧耳去听,她却不说了。婉儿在她眼里看见了泪光,轻轻一眨,泪珠顺着面颊滚落。
“小郡主,这是怎么了?”她问。
上官才人,我要嫁人了,嫁给武承嗣的儿子魏王武延基。阿耶阿娘说,女孩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要嫁人的。比如我的姐姐,她早就嫁出去了,我们不可能留在东宫一辈子。我对耶娘说,才人就没有嫁人,为什么一定要我成婚呢?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上官才人,你跟他们去说好不好。你说女子可以不嫁人的,比如你,你就没有嫁人。
“孩子,你叫我‘才人’,这个名号本身,就代表着我嫁过人。”她说。
可陛下是女人——
“郡主,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祖父高宗皇帝还在人世,那时我就是才人了。算是——嫁过人的吧。”婉儿说着,睫毛垂下来。她明白,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女子到了我的年纪,真的一定要嫁人么?”仙蕙有些不甘心,仍然追问着。
如果一定要的话,我不想嫁给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她说。
“女子不一定要嫁人。”婉儿看着她,心下生出了莫名的爱怜,“可郡主你,一定要嫁人。也只能嫁给这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这是女皇联合李武的手段,而且至关重要。如果两家结成亲家,并且有了孩子,大概很难互相下狠手,一网打尽。即便真是如此,那个孩子也会留下,那是两家血脉的种子。婉儿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忽然觉得,对一个才到及笄之年的孩子来说,这些过分残酷了。她不必从小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棋子和牺牲品。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仙蕙不依不饶,非要刨根问底。
因为你是太子的女儿,生下来就注定要被交易。生为女人,你的身体是矛也是盾,独独不是你的身体。
婉儿没有解释,只是沉默不语。
于是女孩的泪水滚滚而下,在夕阳的映衬下,仿佛满脸的鲜血。
“如果没有人爱我,我这辈子,是不是就不算活过?”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