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繁杂的事务与堆积的压迫前面,恍惚中,她听宫人说琴音离世了。上次见她,还是去探望女皇的时候。那会儿琴音身子骨还硬朗,精神也好,不知怎么忽的就死了。不过细想想,也不怪。年近花甲的老宫女,没病没灾地谢世,算得上不错。转瞬她想到什么——女皇不在的日子里,老宫女该服侍哪个主子,她又是怎样过的呢?
她不知道,也没多问。[R1]
韦后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复国后不久就向皇帝上书,要求给宫中女官置办外宅。[R2] 市井街头便有传言,说她是心生嫉妒,非把先朝的女官都赶出去。这并无道理。真要赶走她们,大约要送去尼姑庵,绝不会留着职位还置办外宅。婉儿心下觉得异样,只觉这女人确乎非同寻常,却很难说得上是好是坏。
后来的一段日子,婉儿很少归宿宫中,而是同外朝官员一般,住进了洛阳城里。起先房屋还没置办好,也在洛水边的公主府呆过几日。
公主劝她住下,不久就举朝迁回长安了,在这里,不用再麻烦添置东西。她思虑再三,还是没有答应。[R3] 总觉得住在公主府,时常看见那个唯唯诺诺的驸马,心里很不是滋味。更何况,公主府的对面,就是武三思的司空府,简直是故意找罪受。
穿过天津桥,洛水的碧波荡漾,她坐在马车上。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便是回家见过母亲,进入书房,看见太平坐在那里等她,对她甜甜地笑。
“阿娘今日可好?”
回到府邸,暮色已经显现,从窗子里透过来,拉长了身影。
“很好。”郑氏白发比往日又多了些,挽得一丝不苟,身形端庄。她已然回归原轨——一个温和且慈爱的母亲。如果没有那场血案,她就是这般模样吧。高门贵姓荥阳郑氏,大唐的沛国夫人。
“阿娘还有什么吩咐?若是……”
“公主叫人带口信,说今日和宗室的子弟打猎,不过来了。”郑氏饮下一口茶,淡然地口吻,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阿娘,”婉儿觉察到她的不对,“阿娘你怎么了?”
郑氏叹息着,放下手里的茶盏。
“今日你表弟又来访,与我说了些事情。他来了几回,叫我无论如何传话与你……”
“阿娘,陛下先前问话时,儿已向圣人禀过,家中亲戚各自恰有其职,不必加官。如今再翻悔,确有不妥。且表弟如今做了拾遗,真有善谏,吏部考功自会升迁,于我这里寻求左道,有损上官家风……”
郑氏终于打断了她:“他若为求官来此打通关节,为娘第一个将他打出去,话还能传到婉儿这里么。”
婉儿啊,我一把老骨头,不在乎生死富贵。娘只担心你的安危。你表弟告诉我,朝中诸武用事,私通皇后,挟持大家。宗室群臣多有怨愤,对手狠心毒的武司空尤甚。婉儿既与他有旧交,又秉持太后旨意保武,朝野共识你是他一党。世人多批评你引荐司空于帝后,使武家势力得以复振。流言更是纷纷扰扰,说婉儿迷惑圣上,串通武家伪制,残害功臣忠良。娘不愿信无据的传闻,但你表弟既然这样说,就是他愿信,众人也都愿信。婉儿,你不能全然闭目塞耳,熟视无睹啊。他请我好好劝你,说武家上不承天命,下不得民心,司空权欲昭然为天下共知,迟早一死。你深受皇帝信任,却和他走的这么近,这是灭族的预兆。[R4]
是啊,她的确深陷污泥了。
不仅是流言的污泥,也是她本人生命中肮脏的沼泽。听闻表弟三番五次前来,心中唯一的念头居然是“他要求官”。朝廷的罪恶,已成了她腐败的呼吸。宫中,进行着一场场杀戮,没有刀剑无声的杀戮。举着耀眼的旗帜,她冲锋于阵前。果真无辜么?“秉太后旨意保武,引荐司空于帝后”何尝不是她所作所为。那些严苛的指控,不是全然无理空穴来风。相反,有些甚至刺中了要害。
“婉儿,我问你,他说的是真的么?”郑氏长长的叹息,宛若厚重的山峦,风吹过密林时,发出低沉的呜咽。
婉儿哑然。这么看着母亲,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她点头。
婉儿,我不想做那种母亲,一定要教训出些不是,企图左右你的决断。你不是我的延伸,你只是你而已。我明白,你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婉儿,我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我最不想的看到的,就是你重蹈祖与父的命运,因为一纸诏书,死于刽子手长刀之下,血溅五步。你是我最亲的人,我看着你大,也想看着你老。婉儿,答应我,你得好好活着,尽你所能活着。这就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愿望。
“阿娘,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她此时有些委屈,是种女儿面对母亲时才有的委屈,说话时声音情不自禁有些颤,“他们怎么说,我管不了。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所以有些骂不得不背。我得担起来,如果连我都逃了……”
“婉儿,我没有责备你。我明白,你有才华,也有抱负,注定要做出一些事来。”郑氏扶着书案起身,“只是一个人呆着的日子,总能想起庭芝,然后就想起你。古来红颜薄命,伴随君王左右,又牵扯进朝廷政事中,怕是难有善终。我啊,要我的婉儿活着。”
郑氏走近她身边。抚着女儿的面庞,红了眼眶。
“能活着么,婉儿……”
婉儿握住她的手:“阿娘……我……”
不能离开这里么?
母亲眼角的褶皱中,泛溢出淡淡的水光。
“不能。”
郑氏的手,从富家千金白嫩水润,到掖庭宫奴疮疤累累,如今布满皱纹与瘢痕。她抚摸着婉儿的脸颊,婉儿的发丝,眉毛、眼睛、鼻梁,她一遍遍抚摸着,眼中满是不舍。
“好,这就是我的婉儿。”她说。说着,扭过头去,一滴泪水滚落。
那年七月,举朝迁回长安。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回京不久,李显在群臣的奏议下,立了他的太子——李重俊。重俊是庶出三子,大哥重润被逼悬梁自尽,二哥重福获罪流放均州,不知怎的,储君的位子就砸到他头上。重俊此人心倒不坏,就是过分直率,世界于他而言非黑即白。他本不是照着继承人培养的,身边成群的贵族子弟多是狐朋狗友。治国理政不会,斗鸡走狗一流。[R5]
朝臣仍抱有希望,期待着能将他引上正道,做一代明君英主。似乎只有皇后一人,并不怎么喜欢这孩子。坐在帷幛之后,庭殿之上,百官之前,敢当众训斥这位太子。每每见此情景,婉儿便会想到当年天后训斥李贤,那般果决而不留情面。可惜李显逊于高宗,重俊不敌李贤,韦皇后更不知比武曌差了多少。只有婉儿还是婉儿,太平……或许也还是那个太平。
一别长安二十余载,归来颇有老友重逢的喜悦。婉儿在西市边群贤坊安定下来,庭院池鱼流水,颇有些江南园林味道。婉儿爱书,居所以外,又修葺起一座藏书楼[R6] ,容纳卷帙万馀。而太平,很夸张地为薛绍修了一座大墓以后,在长安城里置办起多处房产。兴道坊、兴宁坊、醴泉坊,[R7] 每个府邸都修得金碧辉煌,满目粲然。屋内陈设摆件,清一色名贵的古玩,也不知哪里搜刮来的。
太平最常住的地方,是醴泉的宅院。她说这里离西市近,离宫城也近,往来都方便。于是那里宾客盈门,经常通宵宴饮,灯火辉煌。五千户的实封,仪比亲王,倒也完全承受得起。唯一奇特的是,她与相王身边,都有皇帝派来的卫士,十步一岗,与皇宫保卫规格相同。说是一种待遇和殊荣,却总有种被监视的意味。她只笑而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