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澜。”说不上是温柔亲切,还是低沉喑哑。就是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刺进他的骨髓。他跟在那个女人身后,醉了一般,亦步亦趋。书楼盖着琉璃瓦,远看晶莹剔透,如同美玉架成一般。楼下晒着几卷书,风吹过,哗啦哗啦地响。婉儿推开那道门,正中对着一个金兽香炉,异香仍然弥漫着,夹杂好闻的书卷气息。墨香是世上最诱人的味道,只是有些苦涩,百合香中和一番,是种毫不甜腻的清新。[R1]
崔湜觉得他要醉倒了。
书楼有道窄窄的木梯,架高的那层堆叠着书架与书卷,整整齐齐码好。有几卷书,卷轴竟是绿玉做的,卷标一道伸出来,像灵蛇的小信子。拂过一书卷,凑近有香料的残息,淡而雅致。几乎每卷书籍,她都找专人熏过香,如此便可不腐不蠹。阳光透过上方的小窗射进来,染得纸卷成了金色。那是成堆的黄金啊。
后边那些不常看的,盖上一层红绸,免得落了灰尘。中央摆着两张桌案,一张笔墨纸砚俱全,笔格诗筒[R2] 放在一边,架上有支名贵的宣城紫毫,镇纸是只侧卧的瑞兽。另一张桌案,只放了盏熄灭的油灯。崔湜附身看那张空桌,侧头,正对着窗外。倚着凭几读书,微微抬高视线,就能望见天边碧云升起,涌动着绵软的日色。
整个院中,最豪华的所在,便居于此。
“果然是上官昭容。书放的地方,比人住的还好。”崔湜起身笑道。
“澄澜,请坐。”她指向那个笔墨俱全的书案,自己则屈膝坐在这边。几乎没怎么翻找,从身后抽了一卷书,扔到对面。
“抄吧。”
“什么?”
“抄吧。”
崔湜压下几分惊愕,展开纸卷,叹了口气。研墨提笔,他看见昭容随手展开了什么,正细细看着。窗外的日光映在脸庞,恍若清冷的谪仙。他低首,蘸墨写了题头,篇目也算寻常。于是又望向婉儿,似乎在盼她说这是个玩笑。婉儿却已浸入书海,不再理会他探询的目光。
苦笑着埋头抄写起来,悬空的手肘已经酸了,崔湜心下满是疑惑——昭容究竟做的什么主意?好在他自己也有些感觉,昭容边看着书,似乎偶尔也望他两眼。不是对自己全无兴趣。
抄写完毕,崔湜扭扭脖子,洗了笔,重放回笔格上。婉儿仍沉在书中,没有搭理他。崔湜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到她身后边,弯下腰,手搭在座下人肩上。
婉儿下意识闪身,避开了他的触碰。
“昭容坐累了吧,我替您捏肩。”
“抄完了?”她究竟是沉稳的,回头问他时,已然没有丝毫失措。
“抄完了。”
“那就再抄一遍。”没合上书卷,她又埋下头。
“昭容这是——拿我寻开心呢。”
“不愿意,你可以马上离开。我不逼你。”
崔湜皱眉,又坐回那张案前,重拿纸张抄写起来。他特地挑了张上好的洛川纸,想着这纸张金贵,兴许昭容不会叫他再抄了。没成想婉儿看着,反而微微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险些弄翻了砚台。
抄了小半,放笔,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昭容与武司空,与陛下,并非真正的情人或夫妻。那您——真正喜欢过谁么?废太子贤,还是别的什么人?这么多年,很冷而且寂寞,您难道……没有丝毫欲望么?”
“澄澜,你自家有娇妻美妾,想叫她们矜持温雅、三从四德,却这样与我说话,不合适吧。”她卷起手中的纸,“听说你的夫人,也是倾城之貌。那你来这里求什么,我还不清楚么。官运罢了。”
“我是真的敬仰昭容。”
也是真的希望与您有更深的连结。
“我在其位,只谋大唐天下。对你们这些男人,没什么兴趣。”将书卷放入架中,又抽一卷。
“没经历过男人,怎么知道男人的好呢。”他有些无端的信心,自信能给这个人热烈的爱,和更美好的生活。
“人生苦短,事务繁多,为何偏要我试试没兴趣做的事,何必呢。”她一边摊开纸,漫不经心地回道,“既然男人那么好,澄澜,你自己怎么不去试试?”
崔湜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笑了笑:“昭容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相视而笑。
“作诗首先要做人,做官却时常不能做人。非要选一个,昭容选作诗还是做官?”他问。
“做人就好。”
他笑起来,总是那么清丽温暖:“那我——还是做梦吧。”
这么多年,我仍能记起奉宸府初见那天,您坐在那里,见我来了,就起身迎接。仪态端庄而文雅,散发着摄人魂魄的魅力。昭容,您有种深邃而洞穿人心的美。
那天夜里,我就做了梦。关于您的。
“我是陛下的昭容。”她说。
“既然做不成爱人,能做您的知己么?”崔湜没有固执己见,他退让了。
“希望昭容,能将我引为知己。您以为,我有这样的资格么?”
武三思没他的容貌,二张没他的诗才。崔湜是与她交集的几个男人中,最漂亮,最浪漫,最有才,也最性灵相通的一个。年轻男人炽烈的爱,她从前不曾体会过,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莫名有些难受。
“澄澜,你要记住,虽是我让你进的藏书楼,你终究是长公主提拔的人。若非她向我力荐你,当年封做了奉宸府的供奉,你决然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臣当然记得。”他诺诺。
你走吧。天色暗了。也该离开了。
崔湜起身,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整理好笔格砚台,将抄写的文字卷起,双手呈给婉儿。
昭容将是我毕生未完的梦。他说。他的眼睛很漂亮。
崔舍人确是不寻常,身在官场,算不得洁身自好出尘不染。他的所作所为,多为仕林不齿。可你看见本人时,偏又会觉得清俊美好。仿佛那一切罪名都是刻意安上去的。因为如此温雅的男子,绝不能做出那些卑鄙无耻的事。
正因如此,婉儿才有几分相惜。相较于此时中书省偏殿批阅,与崔湜在书楼对坐,也不失为一种休憩娱乐。
因为朝堂上的正事,实在叫人头痛。
“上官昭容。”
那张美丽而扭曲的脸,因为美丽,所以扭曲。安乐这样年轻而心性脆弱的孩子,不该背负如此沉重而难以驾驭的美丽。这只会使她万劫不复。
“公主请坐。”
十数年前,她也曾如这般,挑几本奏折放于对座,等一位年轻的公主交出她的答卷。公主不是同一位公主了,眼前是一位绝美而绝危险的人物,她的笑容轻蔑不屑,带几分嘲笑。靠在坐榻凭几上,便有侍女上前捏腰捶腿。她摆手,众婢退下,又有侍从呈上瓜果葡萄,放于桌案奏折一边。
婉儿无言。
修长的手指皎白如同月色,拈一颗葡萄放入口中,伴随着汁水爆裂声,指尖粘上了淡淡的紫粉。盯住这一点颜色,她轻轻舔舐,左而右,婴儿吮吸乳汁般吮着手指。
“昭容,本公主美么?”含笑望过去,挑眉,眼神天真如稚子。
“公主天姿国色。”
安乐眼睛眯起,笑容更开了:“我就说嘛。”
“的确,卿本佳人。”
年轻无礼的公主并不知道,卿本佳人这句,后边接着是什么[R3] 。恭维太多了,这一句,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中书的偏殿盈满了张狂尖锐的笑声,埋藏的疯狂洋溢出来,她睁大晶莹的眼,瞳孔犹如黑洞。
“那就劳烦你和阿耶说一句,”她附身托腮,还带几许笑意,“就说——我天赋异禀,精通政务,是大唐未来不二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