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澜,请坐。”她拍拍身边的蒲团。
崔湜没有多言,上前坐到她一侧。快两年了,这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甚至能闻见女人身上的馨香。他第一次意识到,香气与上官昭容太过类似,公主也从未掩饰过对那人的思念。
“公主,您知道上官昭容每次把我招过去,把下人屏退,叫我去她的藏书楼,做些什么吗?”崔湜长相俊美阴柔,笑起来也甜,颇似女子。
太平看了他一眼,随后摇头。她的眼睛很淡漠。
“说来你都不信,想来也没人会相信——她让我抄书。你猜,我抄的是什么?肯定猜不中。”
“猜的中。”她将香箸放在一旁,“《左传桓公十年》,‘初,北齐病诸侯’云云。”
崔湜怔了一下,微微拧了拧眉毛,抚掌道:“有趣,有趣得很。”
“桓公十年那一节,命我一遍一遍抄,都不知抄了多少遍。”他没有追问,继续喃喃道,“用的全是上好的洛川纸,她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昭容坐在对边,有时随手翻阅书籍,更多时候,不过静静看我抄写,其他什么也不做。如今她不在了,我常来见您,而您呢,就坐在这里和我闲聊……你们可真是怪得很。内廷的女子,都这么怪异么?”
“也许只有我俩这么怪异。”她答。
你知道后人会怎么说你我么?说你攀附权贵,不择手段,是仕林之耻。说我欲望熏心,好□□荡,是皇室败类。
“哈哈。”崔湜大笑起来,“那我可真了不得,做了你们俩的情人。”
“我们俩……我们俩……后人还会把我们俩放在一起么?果真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青史一册,有幸某卷姓名同在其上,便做你我婚书。[R1]
“你们——是恋人吧。”崔湜转头问她,“至少曾经是。”
“一直是。”她说。
“真羡慕啊。[R2] ”
崔湜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另一双眼睛,能像这一双眼一般,透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意。他不相信有一个人能那样爱另一个人。终生不渝。就让这个故事湮灭吧。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让史官的笔下留下好淫不贞的上官昭容,留下豪横滋骄[R3] 的太平公主。这个故事只属于她们,小心翼翼掩埋起来。不该被任何人评头论足。那是一种亵渎。
不须世人说短道长,任由史书肆意涂抹。
无需铭刻。不必流传。
“不论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有时候,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会觉得她很孤独。”崔湜望着炉内将要燃尽的火星,“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孤独,由何而来。”
也许我永远走不进她的心,就像她也不能体谅我。体谅我炽烈的爱与痛苦。
“既然你说,没人能走进她的心,婉儿为什么留你在身边?”太平低声呢喃,“为什么啊?”
崔湜摇头:“臣不知。”
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太平起身,送崔相离开。在门前,她对他说:
“澄澜,你不必跟着我。我注定要败的,而你还有机会。”
“公主要我离开?”崔湜回望,对她眨了眨眼,“真奇怪,别人劝我也罢,您也来劝我。那我成了什么,真就是到处找主子,从五王,到武三思、韦皇后、上官昭容,八面玲珑狡兔三窟。到如今,真正的主子也不要我了。那我过去背负骂名时,所持的信念是什么呢。我不就真成了那种人,过往的坚持白费力气,三姓家奴板上钉钉。连最后的这些问心无愧,公主都不愿给我留下么?可我崔湜,我崔湜不是薄恩寡义之人。”
我崔湜,就在这里。公主,是我从始至终,唯一效忠的人。[R4]
他附身行礼,抬头的时候,对她报以微笑。灿如日色的笑。
“阿娘。”崔湜的身影刚刚消失,女儿从侧边走出来,“阿娘,崔令看着有些面善,总让人——”
女儿凝眉细想了一阵,问她:“阿娘,你觉不觉得,崔侍郎他笑起来,眉眼一弯,和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刹那间,平静的湖面炸开了水波,地动山摇一般,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她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倚在门边,弯下了身子。
女儿愣了片刻:“阿娘你怎么了?女儿说错话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