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1)(1 / 2)

“这次,我不会再搞砸了。”

看着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太平浅浅笑着,眼波含泪。她郑重地做一个飘渺的承诺。

听见这话,那人微微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她笑了,单看眼睛就知道,她一定在微笑。温润的目光有些熟悉,太平不由得忆起儿时,婉儿也总这么看她。她呆呆望过去,那时也是长安,也是盛夏……

指尖划过耳际,那人取下面纱,朱唇轻启:

“那么,现在你可以问我名字了。”

说话时,炽烈温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

太平觉得她的确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这样快就到了天堂呢。那张面容,是她三年来日思夜想的,是她每一个夜晚翻来覆去在脑海中重现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手脚都失去知觉,她像木头般呆在原地。痴痴看着,眼泪就这样忽然漫上,溢出,不受控制。

双眼哭红了,血丝触目惊心的醒目,眼眶盈满泪光。忽而她轻轻笑了,垂在眼前的发丝被吹动,飘起来。嘴角抽动着,模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也弄不清,心底究竟想哭还是想笑。她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笑着,任由浅笑渐渐变成大笑。眼还红着,却已笑得接不上气,笑得身子颤动起来,双手拍了拍桌子。

止住笑,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她看过去。身子还有点微微颤抖。

“喂,你叫什么名字?”

对视中,澄澈的眼眸,三十多年前那般干净清明,不带一丝杂念。那人勾唇,清浅地一笑,目光含着积攒太久的温柔。

“回公主殿下,我叫上官婉儿。”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万骑的喊杀声还在远处。深夜吹起晚风,女官秉着红烛,无声地目送她离去。站在那里,一颗颗耀眼的烛光中,无人哭喊,无人泣涕,一片强大坚定的静默。红蜡替她们留下血红的泪,把生命化作光与温暖,璀璨于夜空的星火。

“画采,带她们回去。”

刘画采耳边萦绕着这句话。她喜欢昭容的声音,总是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现在不是赴死而是赴宴。将手中烛台递与身边人,她抽身离去。

“刘司衣,你去做什么?”

“没什么,换件衣裳罢了。”

换件衣裳罢了,那是件怎样的衣裳,她最清楚。十几岁的时候,被公主送去纹绣坊,而后日以继夜的劳作,一步步从宫人,做到八品、六品女官。母亲离世以后,所有的事,她一人担下来。喜无人分享,痛无人分担。慢慢学会了不悲不惧。

载初元年,女皇登基。那时她亲手为才人准备了礼服,会弁如星,充耳琇莹,衣裳华美,流光溢彩。前几日昭容差人送来,令尚服局好好打理,说是近来要穿。那一刻她便预感,上官婉儿,准备赴死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婉儿。绝对不会。”数十年前,她在公主眼前发的誓,时时谨记心间,片刻不曾忘记。公主呢?公主也亲口发过誓,却亲手把婉儿送来断头台。连那位父母为帝的女人,都不能保护好她,画采暗暗在心中问自己,她有可能做到么?

无妨,虽千万人,吾往矣。她在眉心贴上花钿。

在纹绣坊那些冷清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孤寂地回想中,她终于把自己活成婉儿的样子。直到她发现,公主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微出神。那都是婉儿在她心中刻下印痕的证据。能被公主这样看着,是对她最高的赞誉。

不,不。如果能替她而死,以假乱真,那就是真的变成她了吧。这才是对我的一生,最高的赞誉。

她身着华服,悄悄从大殿后边走进去,最终出现在两人眼前。那一刻,李隆基也吃了一惊,真以为世上有两个上官昭容。细细看去,才发现眉眼有些不同。磅礴的气度,气定神闲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如出一辙。

“在下尚服局司衣,刘画采。”

儿时,你站在我身前。今日,我站在你身前。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风吹起衣角,三人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她看见婉儿微微仰头,皱起眉,嘴唇微微颤动了。

“画采,我不会……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不会让你替我——”

她冷笑一声,道:“在这迷乱的宫廷政坛,那些不堪的事,上官婕妤做的还少么?不差这一次吧。”

但我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是你做的最后一件不堪的事。

“我死了,你还有公主可以惦念。你死了,我就什么都没了,与死何异。所以,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么,上官婕妤?或者……允许我称您为婉儿吧。”她扭头看向李隆基,“因为今日必须离开的,是上官婕妤,不是上官婉儿。我相信,临淄王懂得这一点。”

“有趣,这位小小司衣,怎就确信我会听你的?”

“临淄王喜欢她的诗,不是么?”

真正的婉儿摇了摇头,她企图走上前,却被画采伸手拦住了。

“上官婕妤,也许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容易的。我们啊,是互相成全。”

万骑的军旗下,她仰望着天空。漫天的繁星啊,硕大拖着长尾,一颗一颗坠落。

我携满天星辰以赠你,仍觉漫天星辰不及你。你是我穷极一生未做完的梦,我只是你一念之间吹过的风。我的名字不会被后人知道。我爱你不会被后人知道。史书上不会留下刘画采这个名字,她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没有留存一点痕迹。好像从未来过。在你的一生中,在这段波澜壮阔的故事里,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R1] 但我甘愿做个配角,做历史的尘埃,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你,守护你。

愿你岁岁平安,即便……生生不见。

脖颈上的鲜血喷溅出来,她仍留恋不舍的眼望着繁星,任由血沫涌出嘴角。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临淄王提起女人的头颅,挥臂扔给万骑将士们。粘上血污的面容,模糊了五官,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祥和。很奇怪,仿佛沉入温暖的梦乡,出奇地清秀俊美。头颅落地,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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