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点了点头“谢谢阿姨。”
陈末夏低头看着她的胸牌“你是市一中的学生?怎么不在上课?”
“……”卡特琳娜看着对方温柔的眼睛,那双隐约生着细纹的眼睛里,有余怒也有疑惑,有些严肃但更多的还是和蔼,偏偏没有应该有的苛责。这样的眼神本应出现在自己的母亲眼中,本应伴随着她十多年来的成长,可是她却直到今天,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才知道,原来文学家们对于母爱的形容是分毫不差的。
陈末夏见多了不听话的孩子,姬临学院中的杰森·泰勒,林妙妙,哪个不是令人头疼的主,比起不断惹出麻烦的他们,逃学什么的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足挂齿。她看人很准,多年来都未曾改变,从很久前看出穆曦微的过人之处看出姬予竹的茕茕孑立,到现在看出这个少女的难言之隐。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她没有理由追问对方不可告人的理由,欲言又止的态度就已经向她说明了,这并不是一个叛逆张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多问。
“你有自己的原因,说明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阿姨不会问你什么,但是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也要为自己负起责任来。”
穆曦微抱着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跑过来“嗯?你在干嘛?”
来人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她顾盼神飞的眼睛却是那么的迷人,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强大自信是她自问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从她四周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不是气味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波动。卡特琳娜埋了埋头,避开了来人的目光。
陈末夏刚要开口,离开的导购去而复返,她的身边,一位衣着打扮整洁专业的男人走过来,他的表情管理很是得当,既不露出过分的谄媚也隐藏了对员工的怒气。
“您好,很抱歉影响了您购物的心情,门店的主管的确出差去做调研工作了。我是门店销售经理,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到您的,您请说。”
穆曦微不在当场,但她也听得到这里的动静,此时只是站在一边满脸都是看热闹的表情。
陈末夏看了看卡特琳娜的脸,示意她自己讲清楚事情原委。本来以为有些腼腆的少女迟疑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随即便口齿清晰的开口了。
“我想问问,还有没有这个色号的试用装。”
男人接过口红来看了一眼底部的色号,略一思索“有的,我帮您去取。”
“这个姐姐告诉我试用装没有了,要买的话她帮我去找色号直接开票,不买的话就算了。”
穆曦微噗嗤一下笑了“你这个小同学,还挺会给人留面子的嘛。”
卡特琳娜被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局促的将目光投向别处。
“她说的明明是‘买不起就是买不起,不要在这耽误时间,浪费我帮其他顾客介绍产品的精力!’啧啧啧,听起来凶得很呐。”穆曦微对于店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强化过的身体机能让她耳听八方,这句难听话她记得清清楚楚,学的也是惟妙惟肖。
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年轻的姑娘立刻接着插进来一句“哪敢劳烦人家介绍产品呀,我们还是自己看看得了吧。”
销售经理看了一眼旁边不敢说话的下属,那位一言不发的导购立刻九十度弯腰鞠躬“对不起,是我的错误。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这是我工作的失误,请您不要迁怒我们门店,我们的产品一向是顾客们的首选,也请您不要因此对我们的品牌留下不好的印象。”
销售经理余光观察着周围顾客的反应,他们对集团的印象很可能因为这次的不愉快事件而有下滑的趋势,想到这里他更是为员工的不专业冒了一把火,但当下也跟着一起鞠了一躬“抱歉,几位女士。这是我们对员工的培养工作不扎实,约束不够严格的过错。几位今天在门店的消费全部八折,再赠送您我们当季新品面霜和乳液的中样。”他直起腰来但微俯着上半身又对卡特琳娜说“这位女士,非常抱歉,影响了您挑选商品的心情。您挑选的口红,我们为您准备了本年度的春季限量款包装作为补偿,另外。”他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也方便您随时关注我们的产品动向。”
卡特琳娜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过,连忙摆着手说出了心里的大实话“不用了,我…我的确没有钱,买不起这里的化妆品…”
男人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礼貌真诚的微笑“没关系,女士,希望您在以后有能力的时候,依然会选择我们品牌的产品。我们也随时,都竭诚为您提供更优质的服务。”
直到卡特琳娜无法推辞的收下了名片,一直鞠着躬的导购才终于直起了身子,立刻小跑着为几个人打包商品去了。
包装,核对,确认,在一系列的流程里,这位尽职尽责的男经理一直陪伴在几人身边,或是和陈末夏讨论着面部保养和护理,或是和穆曦微推荐色彩大胆又艳丽的腮红和眼影,当然也不忘叮嘱卡特琳娜对于自己的皮肤也不要太过忽视。看得出他作为销售经理的确是有着很高的专业素养,或者说旁人难以企及的工作热情。他带着犯了错误的导购再次鞠躬与几人道别,直起身来有些疲倦的松了松领带,也不看一眼身边满脸写着忐忑的女人,抬脚便回办公室了。
他心里的庆幸一刻都没有散去,庆幸自己对时事新闻的关注。姬临学院承担着全世界80%的堕妖肃清工作,同时也是那些执行肃清工作的所谓执行官的教育机构,它的重要程度对于国家,乃至世界而言都无可比拟。在异种能量还无法被完全解析利用的当下,它拥有的实力不亚于一个新兴的蓬勃发展的小国家。而那位威严强势却不咄咄逼人的女士,是那个学院的校长,陈末夏。
今天这件小事,可以是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客户的冲突,也可以是和一个小国领导人的冲突。那个看起来柔弱胆小的少女看起来虽然和她没有关系,但能让她帮一把的年轻人,也许也是一位潜在的执行官也说不定。他再次回忆了一遍今天这件事的处理方法,确认无误后,才继续回到了被打断的工作中。
与卡特琳娜道别的陈末夏和穆曦微慢慢地踏上了返回酒店的路,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的霓虹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你怎么会帮她说话啊?”穆曦微拎着手提袋,里面装着销售经理大大小小的“赔礼道歉”。
陈末夏双手插进口袋任她身边的人挽着自己的胳膊“因为她转过身走开的样子很像你。”
这是个破绽百出的回答,穆曦微的心里疑窦丛生,但她不愿意猜测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在隐瞒她身上出现的变化。如果是那个最坏的结果,她一定是第一个无法承受的那个人。她想要开口询问,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怀疑,可她必须要弄清楚真相,哪怕这真相可以让这个好不容易维持稳定的局面再一次天翻地覆。她思考者如何开口,去被对方抢先了。
“微微,你每次欲言又止的时候都会抿起嘴巴的习惯,还没改掉吗?”陈末夏甚至没有偏头看她,就知道她在犹豫些什么。
她们对于彼此太过了解了,了解到一个动作,一个语调的转变,都心有灵犀。
穆曦微尴尬的放松了嘴唇“我还以为你感觉到她身上的能量了……”
“我为什么会感觉到啊…”陈末夏下意识的反驳,但她立刻就反应过来对方话语里真正的重点“微微,我说过了,感觉到有变化,我会告诉你的,我保证。”她刹住脚步扳过朋友的肩膀“你怎么会想的这么多。”
她们对视良久,最终以穆曦微别开眼神作为收尾“我只是怕。”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了,声音被吞没,成了几个呜咽的音节“有很多人…离开了……”
陈末夏默默的拥抱住情绪有些失控的穆曦微,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在她耳边悄声安慰着“所以,我们要相信彼此,他们的离开…他们的离开才真正有意义。”
嗅着好友身上的味道,让穆曦微再一次获得了安宁“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辛苦了。”陈末夏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脊背“你刚刚说,她身上是有能量的吗?”她尝试着转移话题。
穆曦微也愿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对,她身上的能量很强但是却很罕见的十分安定,如果她真的还只是个学生的话,那么我们一定要让她入学,太难得了。我以为你感受到了她身上的能量,所以才去帮忙的,你知道,只有同样被异种能量侵蚀的人,才可以感觉到同类的存在。我是真的…侵蚀是没法控制的事…”
“好啦好啦,我一直有跟进纪老师的研究,很快我们就会有突破的” 陈末夏放开穆曦微,拉着她往前走“那么这次过来自主招生,刚好给一个面试机会。”
“你为什么私下说起话来,还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啊,难道你跟你老公还玩些什么教师学生的羞耻游戏吗?”穆曦微依然和从前一样爱开玩笑,调侃陈末夏三句不离纪舒远“所以你知道她是那个学校的学生咯。”
陈末夏已经习惯了被对方开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因此自动忽略了她的前一句话“嗯,市一中的校服我还是认得的,不像某人…要不要回去看看?”
大概是萦绕着某种“近乡情更怯”的思绪,一向直爽的女人罕见的犹豫了,这种被她抛弃很久的遇事不决与左右为难,再一次缠住了她,就像那些无法逃避的过去,在每一个昏昏沉沉的梦境中对她进行拷问和鞭笞。
这个寒假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由校理事会、风纪委员会、执行部和两名学生代表组成的考察团针对全世界范围内几所高校进行的自主招生活动。招生通知在两个月前已经发放到了各国教育网站平台上,学生们在学院官方网站上投递简历,经由考察团筛选后形成面试名单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姬临学院作为对异种能量侵蚀后的孩子进行集中培养的教育机构,帮助他们适应自身适应环境后成为保护世界免于堕妖灾难的执行官,在近几年的招生活动中向来是热门学校。虽然它只是一所建成时间很短的合办院校,但对于异种能量的研究却在能人异士的帮助中领先了世界水平。而普通学校之中的学生平均素质也无法和这些被称为“执行官预备役”的异种能量操控者相比,想要入校学习或进修的学生屡次创下当年新高。而入学率在陈末夏的控制中,则是稳定的保持着一个中等水准,她对于本校学生综合能力的考查一向严格,避免了在学生大量涌入的情况下学生质量降低的状况发生。自主招生工作于新旧年之交提上日程,也是她为了提高学生质量,寻找更优秀生源作出的新尝试。作为校长,她特意将白夜小队的公开评审推迟到了夏季学期,这才得以抽身和考察团的一员,执行部首席执行官穆曦微一道前来云州市进行招生工作。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云州市作为第一站,大概是因为考察团里一半的成员,都是云州人吧。
“好啊,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学校里下雪的样子了。”穆曦微莞尔一笑,牵住了陈末夏的手。
两个人改变了方向,慢慢朝着最近的云轨站台走去了。
灯下,卡特琳娜婆娑着手里崭新的口红发愣,摊开的电子试卷做了一半,显然是在学习的时间中开小差了。人口锐减后的升学压力不像从前一样大,可是想要步入一等大学、世界名校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父母的期望和从前一样炽热,可是她却始终提不起精神,是了,任谁总是面对着类似于“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会落在地面上”、“太阳每天从什么方向升起”这样的问题,能提得起精神才是怪事。
脚步声在房门外响起愈来愈近,她飞快地将那一小管口红藏进毛茸茸的睡衣袖中,熟练的在试卷屏幕上写写画画装模作样。脚步声消失了,看来应该是进了隔壁的房间,她放下笔重新抽出口红,拔开来看着还未使用过的膏体出神。
她感受到了穆曦微的能量所以她知道对方也一定能够感受到她的,这支口红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只是她接近穆曦微的一个借口罢了。可是她身边的那个女人明明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伸出援手呢?她说的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卡特琳娜的脑中挥之不去,这样轻而易举得到的关心,甚至超过了17年来的总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一毫的虚伪,可是直到眼睛发酸,也一无所获。
门锁咔哒一声,伴随着怒气冲冲地质问,卡特琳娜身体一抖,口红摔在桌上发出了很大一声响“你在干嘛!题不做,书不看!这哪来的?”她的母亲疾步走过来抓起口红左右端详。
好在这种学习时间被抓到不认真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她找起借口来也是驾轻就熟,再不济沉默着不说话也就搪塞过去了。
女人看着价格不菲的礼物,终于意识到在自己没有充分注意到的时候,女儿已经产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她坐在床边,平静了下来“卡特琳娜,妈妈只是担心你,没有要说你的意思。你告诉妈妈,这个是哪里来的?只要你说实话,爸爸妈妈是不会骂你的。”
卡特琳娜看着母亲手上那只小巧玲珑的化妆品,看着母亲殷切的脸和强忍住怒气的眼神,顿时觉得准备好的完美无缺的说辞毫无意义。母亲不想和她交流,她仍然是对方眼中没有长大的孩子,只是需要哄骗着说实话而已。可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要一根糖果一句空口无凭的承诺就会全盘托出的,无知的小女孩了。
“妈妈知道,你平常在学校喜欢你的男孩也多,没法专心学习,妈妈以前也有过,但是一定要自尊自爱,不要学坏…说话呀,你这个孩子真是急死我了。妈妈是担心你被别人骗了,社会上的人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女孩子保护自己有多难,你知不知道!”女人说着说着再次激动了起来,捏着口红的手指用力,关节泛白。
她还是不擅长对峙的,尤其是在妈妈面前“别人送的。”
“谁送的?妈妈认识吗?”
是了,这刨根问底的架势,也许只是想要满足自己好奇心吧。卡特琳娜目光瞥向别处,一个从未有过大胆念头冒了出来,配合她撒谎成性的技巧,让她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嗯,你家长会上见过的,魏沐白。”
女人回忆了一下曾在家长会的优秀学生交流经验时远远看过一眼的男孩,虽然隔得遥远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谦虚的态度和举手投足间的大气还是体会得到的,在全校学生的家长面前说话也丝毫不怯场,这份优秀的心理素质就已经很难得了。她把口红还给了卡特琳娜“来跟妈妈说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怎么样?她甚至没有和人家说过话,能怎么样呢?她甚至没有在意过魏沐白三个字怎么写,这只是她一时兴起说出来的玩笑而已,但是谎言已经成为了她自我掩饰的习惯,不需要任何准备,她就能随口编造出无数半真半假的故事“挺好的,总借我笔记,脾气蛮好的,是以前火箭班的同学。不过现在不是一个班,所以没说过多少话。”
“诶呀,你看看,掉出火箭班,你把多少好男孩都错过去了!把你的心思往学习上放一点行不行!”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激烈一样,女人再次收敛了怒火“不过都借笔记了,哪能这么生疏呢。爸爸妈妈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你喜欢就多接触接触没关系的,但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及时和妈妈说好不好?”她换了一张喜上眉梢的脸看起来慈爱了许多,可是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嘱托和啰嗦让卡特琳娜不胜其烦,她是个有独立思考的即将成人的女孩,但是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就仿佛告诉她“这个圆圆的叫做太阳,弯弯的是月亮”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自尊自爱、性关系、艾滋病、避孕套……这些已经是学校里生理卫生课详细普及过的知识,可是她想知道的什么是喜欢,如何相处,怎样成为像今天门店里遇到的那个少女一样的人,却永远都是“慢慢就明白了”这种潦草的回应,从来得不到一个深思熟虑的答案。
“嗯。”她点了点头“我做题了。”
“好好好,妈妈不打扰你了,家长群里说马上又要小测了,你可要好好准备,千万不能让人家男孩觉得你不努力。”女人起身伸出手来想要摸一摸女孩的头顶,但对方已经转过身去,拿起了笔。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收回来,转身离开了。
门没有关严,留出了一道可供窥探的缝隙,卡特琳娜知道他们乐于在门缝偷看自己是否如他们所愿在聚精会神的学习。她机械的写下一行一行公式,营造出一个努力的假象来,直到夜深人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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