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速飞机在云层中穿行,像鲸鱼浮在浪涌连绵的海面上,这只鲸鱼的身上有一条逼真的黑蛇刺青,从它的脖颈处盘旋到尾翼,又从另一边绕回来,嘴巴咬着细长的尾,鳞片层叠泛出金属的冷硬光泽。天边露出一片将白未白的明亮来,朝阳还未升起,星辰的光像远远悬着的灯,刺眼而冰凉的,时明时灭。
“还有30分钟,议长先生。”尔萨举着微型终端从机尾方向的门中走出,身后的艾萨斯坦斯捧着两杯温度正好的白桃花茶和刚出炉的薄荷曲奇,香气四散开来,和这一路上的宁静厮打,意图抢占这片小小的领土。
“嗯,不用确认了。”约尔曼冈德靠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去看枕膝而眠的女人,他黑色的长发编织起了小小一部分,又在两鬓散下几缕垂在颊边,给他从来都不苟言笑的神情糅合了几点平易近人的放松淡然。黑色额冠上缠绕着细碎的宝石光芒,和长袍襟袖的花纹遥相呼应,随着他的呼吸与能量流动微微颤抖。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锐气,盘踞在这个云上的小国度里,却把一切都收入囊中尽在掌握。
尔萨和艾萨斯坦斯无声地离开了,主人们已经把行程刻在了脑海里,无需一再的提醒确认。从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的一丝不苟,又这样的精益求精,总是在最恰当最刁钻的时候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又随手留下暗藏的圈套与陷阱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尔萨将微型终端放回自己的位置上,走过来和艾萨斯坦斯一起擦拭陈列柜里那些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如果不是那个女人,那个眼梢眉梢都细长的跳荡着早慧多智的东方面孔,她随手抛出的一页纸,就让他不得不加快了步伐,就好像是,发现已经落后了半程的长跑选手一样,虽然不至于全力冲刺,但已经开始三步并作两步的急速迈近了。那么终点呢?终点在登上这个世界顶峰的时候吗,在终于实现了儿时的那个想要掌握自己人生的遥不可及的梦想的时候吗,或者只是在他被期望中的那双眼睛重新施以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注视的时候吗。也许这个无数人都头破血流的奔跑着的路途,根本没有终点,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尔萨看着窗外逐渐被点燃的云海,无意间碰到艾萨斯坦斯冰凉的手,他低声地道歉,把每一个杯子擦的晶莹剔透,透着橘红色的太阳的模糊轮廓,像一只半梦半醒的眼睛,漫不经心的打量这个小世界。
羲姬浮在云首,坐在厚重云层中的感觉仿佛是被一团浓郁的奶油包裹,她的腿顺着云层的边缘垂下去,金色的长发和身体上点金的绸带也垂下去,脚下的虚空看不到陆地,头顶的蓝绿极光层叠起伏,在紫色的天幕上游动扭曲。修长的身体上光影游弋,像是石膏雕塑披上的纱幔,在风吹过时翩翩起舞。她极目远眺,天边巨大的满月将星辰的私语送到她的耳边,星辰又害羞的躲进她周围的云间忽明忽灭。远处既有高飞的候鸟,影子却又是迁徙的龙群。她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弗拉斯特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空,还是在人间界的领域里,她甚至也分不清这是长夜失眠后一时兴起的远游还是计划已久的缜密旅行。剧烈而突然的拉力从下方袭来,拽着她绵长轻柔的绸带猛地向下。聚拢起来能载千钧的云弱不经风的逃逸消散,她向虚空中落下,挣扎与呼救都无济于事,月和星辰都模糊的搅合在一起远去了,留下的只有无法控制的失重感,在这仿佛永无尽头的下坠中。
“做噩梦了?”约尔曼冈德轻轻的抚摸妻子的鬓发,她的侧脸既有着棱角起伏也有着平缓柔软,每一处恰到好处的曲线都展露出女性的婉约与性感。
羲姬平复着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剧烈波动起来的心跳,慢慢支起了自己的身体“还好,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约尔曼冈德感受女人靠在自己怀里放松下来的身体,他忍不住低头去寻找她慌乱的眼睛“嗯,还有20分钟,看看日出吧?”
他们的身体沐浴在新生的阳光下,被镀上一圈金黄色的浮光。羲姬看着自己面前永远温文尔雅的丈夫眸光发热,他沉宁、稳健,又一点都不生硬干涩,总是收起了所有的攻击性与侵略性回到她的身边,他的运筹帷幄带来的是令人信服的无限安全感和归属感。与千百年前一样,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你在怕什么?”约尔曼冈德婆娑着羲姬的腰肢,将桌上的茶水递在她嘴边。
他对力量的运用相比从前愈发的精准,可对她总是亲力亲为,就好像经过他的手,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温度。羲姬喝了茶,将茶杯放回原处,转回身来,发现男人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莫测。
“我唯一会害怕的,是你不信任。”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手指描画丈夫衣襟上的暗纹,轻轻吻他的耳鬓。
男人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顿,他已经逐渐地意识到自己的小夜莺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她的单纯与清澈,她的仁慈和宽容,她曾不加掩饰的高傲和固执都消耗殆尽。像一支被去除了刺的玫瑰,不会有人再被她伤害,他获得了属于玫瑰的所有馥郁香气与来自柔软花瓣的爱抚。但是,一支被除净了所有刺的玫瑰,还能够以“玫瑰”的名字来称呼吗。约尔曼冈德拉过她在自己胸前勾画的手,回以热烈的深吻,印在她沁凉的嘴唇上,把阳光与露水的气息一同分享。
卡特琳娜从黑色的商务车上下来,据说是叶呈朋友的司机热情的帮她把不大的行李箱搬下来放在她脚边。她以后的兼职会有很大一部分转移到沧乐,因此叶呈趁这次机会介绍给了她新的经纪人,他们在姬临学院的门口互留联系方式并道别。她婉言谢绝了对方替她收拾整理的好意,实际上她猜测这座军事化管理的校园应该也不会允许有外来的车辆出入。
姬临学院依山而建,由沧乐市政特批,在盘山公路上专门修建了一条直通校园的匝道。沿着匝道穿过山中的树林就是学校的正门,她站在学校门口的小广场上,只向那扇雕花的镂空大门靠近了几步就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没事就好,下次还是我陪你一起好了,你到学校了吗?”魏沐白的消息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先接起了电话。
“喂?”
“卡特琳娜·安泊尔同学,欢迎你加入姬临学院,我是学院行政指挥官Lilith,负责学院所有的日常管理工作。你的接待员已经出发了,请在大门前稍作休息,您右手边24小时营业的往生餐厅会提供丰盛的早餐,如果你感兴趣可以去尝尝姬临学院的风味小吃。”这声音与那天决定了自己胜负的关键别无二致,她们的名字也一模一样,难道这个学院里所有的老师都叫做一个名字吗。
卡特琳娜举着手机,有些茫然的下意识拉着行李往右手边看过去,从道路中延伸出去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想必那个“特色餐厅”就在小路的尽头了“你,你不是那个招生办的老师吗?”她停下脚步,担心起伏的石子路会碰坏她的行李箱轮子,想去吃早餐的念头就此作罢。
“是的,我也是你的宿管老师,你的辅导员,班主任…等等许多不同的分管老师,我会帮助你迅速适应学院环境,投入大学的学习生活。”
她明白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是一个人工智能的计算机吗?”
电话里的人竟然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这样清脆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少女一样“是的,不过也不是。你的接待员已经到位了,她会带你前往宿舍,并且熟悉环境的。期待和你的再次会面哦。另外说一句,我刚刚注意到你的手机上有魏沐白的未读消息,我已经以姬临学院的名义回复了他,你不用担心。那么就这样,再见。”
卡特琳娜曾用“头发湿漉漉的”来形容一头雾水的魏沐白,她想如果再来形容自己的话,现在也许已经是落汤鸡的状态了。所以说Lilith到底是一台电脑,还是系统,还是什么功能强大的内部软件?难道这个学校里的每一个新生都专门有一位无所不能的Lilith老师满足所有千奇百怪的要求,都专门有一位随时候场的“接待员”吗。她朝大门看过去,不知何时,旁边不起眼的侧门无声无息的滑开,一位某种意义上的“熟人”朝她迎面走来。
来人穿着一件黑色暗纹的刺绣小吊带和同色的洒腿裤,外罩了件长及膝盖的石青色开襟外套。衣服上好像闪烁着零星的光芒,不知是特殊的布料还是清晨日光的反射,但看起来都一样的耀眼。她留着及肩的短发,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流淌着亚洲人健康的光泽,由远及近,气势如虹。
她就算记不住她的脸,也能够记得她的头上的两只角,它们出现在屏幕上时,自己的父母一再和自己强调不要与这样的“怪物”接触,并以更加极端的方式将自己也驱逐出了他们的生活;它们出现在面前时,自己几乎控制不住的盯着她看,看那两只力量的象征,看她的英姿勃发,也看她淡笑的脸和随性的一举一动。
“爱看?可以,先叫学姐。”林妙妙拎起卡特琳娜的行李箱面部识别刷开大门门禁跨过门槛径直往前走去。
卡特琳娜没想到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走起路来这样的飒爽又迅速,连忙背好书包小跑着跟上去“学姐好,学姐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中文不错。”对方回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客气什么,我是你室友,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学院的二年级生,以后少不了你帮我收快递打水抢课代打到。我最喜欢欺负学妹了,哼哼哼。”
“嗯嗯,以后也要学姐多照顾了。”卡特琳娜小声地回应,她环顾四周,发现她们从校门进来经过了一条两边密植了白杨与白桦林的长街,往西边走绕过了恢弘的中央喷泉与行政主楼便又是一片小小的山地公园。她们一前一后走在公园中间的主路上,周围高一些的有石榴和丁香和更高的梧桐,矮一些的有冬青和银姬蜡,主路上延伸出去的小石子路朝向公园深处,偶尔有人与她们擦肩而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更少的人和林妙妙点头示意,后者挥挥手算作回应。
“学校建在山腰上,所以有些高低错落,我们进来的地方是正门也是相当于地势比较低的地方,我们一般叫做地下室。这里左手边是人文学院,前面是图书馆,图书馆一楼有自助咖啡厅平常可以过去自习。右手边是地下室餐厅,行政楼上的大人物一般都在这吃饭,所以这里也是学生冷门餐厅,最右边是以后上实操课的地方,前面是公共技术学院…”林妙妙回头看了两眼“这么早来学校的,你也是提前批咯。那你当心点,技院的小朋友可都是普通人,走过路过可别欺负人。”
明明你刚刚还说最爱欺负学妹了好吗,卡特琳娜嘴上答应,心里万分新奇的同时还不忘腹诽这位学姐又酷又有些小坏的性子。
图书馆居然横跨了山体,穿过山地公园她们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上,两边居然是茂盛的樱树和摇曳的铃兰花。不时有晨练的早起学生从她们身边跑步路过,留下一阵温热的微风。
“感觉像在爬山一样…”毕竟还是个没有训练痕迹的学生,饶是身体素质不错的卡特琳娜,在爬了八九十级楼梯之后也禁不住喘息着放慢了脚步。看看前面拎着行李箱就像拎着塑料泡沫一般身轻如燕的林妙妙,她开始感觉到了真正的差距。但竟然还有一丝奇异的归属感,仿佛她这个漂泊在外的异族人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
林妙妙知道对于还没经过系统训练的女孩来说,负重登高的确是很具有挑战性的一项运动,如果她是一位普通学生,估计只到一半的路程就得坐下来好好休息了“上去之后就是樱山宿舍区,住的是一些老师和人文、公共学院和再上面一点校区第二层的资源学院的学生。”
愈往上走,空气愈发的清新凉爽,樱叶的味道弥漫在她们四周,花香和鸟鸣声中,一条条小路往她们的左右两边延伸,左边是资源学院,右边有几个不同的露天运动场以及大操场。卡特琳娜远远望过去,因为她到校的时间实在是太早,操场上人迹罕至,更显的空旷开阔。再远处的另一栋教学楼上缓慢转动着灰白色彼此咬合的齿轮,看起来虽然巨大而沉重,但却悄无声息。
“那是我们院长余思然教授的杰作,整栋教学楼的机械设计类似于钟表,没有任何的外接能源,只靠自然力和学生动能驱动整座大楼的运转,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故障。”林妙妙见她停下来去看远远的教学楼,便也停下脚步给她简单介绍。
卡特琳娜只觉得什么都神奇什么都是自己从未了解过的地方,她从一个旧世界中狼狈而逃,在一头闯入新世界的时候感受到了来自一切最前端异种能量研究中心的冲击,别具一格的校园规划,科技力量的震撼,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对她惊艳又疑惑的打量,只让终于逃离了囚牢的她沉醉其中,如果要谈后悔,她只后悔没有再早一点来到这个为她而生的广阔天地。
“学姐你…”她未出口的话语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狂风打断,周围的樱树剧烈地颤抖,树叶扑簌簌地响,远处的教学楼上,齿轮上密集的微型扇叶正四下摆动将无穷无尽的风能储存起来。
巨大的黑色直升机从她们头顶经过,越过她们一路走来的种种建筑,停在林妙妙口中所谓“地下室”的行政主楼前。它留下的烟灰色尾迹长长的拖在碧蓝的天幕里,看起来好像天空上难以修补的裂痕,将要把苍穹撕裂成碎片。不必凝神感知,她们都能体会到那艘直升机上澎湃的能量潮水,翻涌起伏着,有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被装载在那里,让天地为之震颤,随时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惊涛骇浪。
林妙妙并未开口,只是转过身拎起脚边的行李箱接着往上走“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哦,机械学院的旁边是这边的餐厅,校区里最大的餐厅了,种类也比较多,等下我带你尝尝这里的红焖兔子。”她当然知道飞机上是什么大人物,因为这个大人物,他们年复一年的筹备谋划,纪老师在实验室里几乎不眠不休,甚至这个学院存在的意义在她看来都是源于此。他代表着危机和陷阱,因为每个人都明白他的虎视眈眈,可是那些尔虞我诈的人们,他们还在意着我族异族的纠葛,在意着所谓“纯粹种族的污染论”,在意着权利分割此消彼长。林妙妙余光扫视即将成为她新室友的少女,她看起来那么纯洁而无知,她总有一天也会来到这个人人津津乐道的象牙塔里真实且阴暗的角落,来到这个没有人能够解脱的地狱中。
“学姐…学姐?”
一时没注意,对方已经喊了自己好几声,她们走过了长长的石阶穿过了一条蜿蜒的小河离开了校区第二层,林妙妙带着卡特琳娜往树林边的站台走去“嗯?”
“我是人体工学学院的卡特琳娜·安泊尔…我还不知道学姐的名字。”卡特琳娜跟着林妙妙停在站台边上,惊叹于市政竟然特批了无人驾驶的云轨在校园里运行。
“林妙妙,树林的林,少女妙。”林妙妙朝卡特琳娜伸出手,无论前方面临着什么,她或许有了一位新的伙伴能够一同面对,无所谓同学朋友,她只希望能有一个普通人,分享自己无处消解的郁闷心事。
卡特琳娜连忙微微俯了俯身,伸出手与林妙妙的手交握“麻烦妙妙学姐了,我等下请学姐吃饭吧。”
“好说。”只是这个室友,未免也太拘谨了一些,林妙妙捋了一把头发,怎么她刚进学校时面对着同样一问三不知的邱瞳就能自然而言的说出“看什么看?有意思吗?”这样毫不客气的话。
不过,她打量卡特琳娜红棕色的浓密卷发和明亮晶莹的异色瞳眸,四肢白皙修长又前凸后翘,光是刚刚一路走过来接收到的目光与问候就能让她预感以后的日子肯定令她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好意应接不暇。头先看见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口那片广场上时,风清天蓝,她背后层叠的青绿让她的身影浓烈又鲜艳,仿佛暗黄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开出了一丛茂盛的蔷薇来,馥郁的味道和明丽的色彩把她装点成最显眼的斑斓云霞。可是这样的女孩,难道不是早就被高高地捧在了天上,她难道不应该高傲的把尖尖的下颌扬起来用吹弹可破的鼻尖指着自己,一举一动都是万人之上的锐气和理所应当吗,怎么却还是这样一副静和腼腆的样子,卑微的令她都不好意思说出那句“奉承学姐是我们这里的老规矩。”更加不好意思拿出平常那副我行我素的做派,因为她其实是最不愿意亏欠别人的那种人,李渺梧多番照顾她,她就把自己兼职的所有积蓄拿出来给他买限量款的篮球鞋;奥金涅茨笨拙的多次示好,她就答应了对方假期每天一起上自习;香取夏绪在任务中屡次维护她,她就偷偷去听生命学院的课亲手种了一株能够开出雪花形状花朵的绣球花给她。那么面对这样礼貌而局促的卡特琳娜,她看起来明明那么高傲又冷淡,为什么以这样一种近乎于讨好的方式来对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