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挠了挠鼻梁,笑的有些局促,与刚刚的胸有成竹大相径庭,看起来是一副非常不善于应付女生的样子“すみません…我是说抱歉,卡特琳娜同学…其实我是不太会表达出来想法的性格。”
他们拐进了餐厅的小门,去挑选心仪的午餐,同样也去挑选心仪的小道消息。
“你有见过学校周围有什么小水潭么?”
“嗯…生命学院的背后有一些生态箱,是有水池的…但是应该是没有桃花。”
“要不等下先去看看?水池里有什么?”
“有淡水类和咸水类,养了不一样的生物群。”
“噢……好厉害!”
高桥悠树笑了笑,那也是不会比人体工学厉害的,毕竟是个会解剖人类的学院。他敏锐地发现少女并不知道这个尖锐的问题,因此也就一笔带过。或许她也知道,那么她就是一个深藏不漏的聪明女孩,对,恰好是自己所喜欢的那一类。
穆曦微把用过的试纸丢在垃圾桶里,感应开合的垃圾桶盖并没有立刻关闭,在兼顾防夹手与静音的功能下,它以一种极缓慢的方式缓缓合上,金黄色的试纸在黑色的垃圾桶里格外的显眼,哪怕只剩下了一丝缝隙,都能够像一根烧热的钢针扎进她的眼球里,令她心情烦躁不安。
垃圾桶合上了。
她倚在窗边,来来去去穿梭着的一年级学生,从她的脚下经过,没有人抬头仰望。他们都在为手中的线索而冥思苦想,想着“银河”、“鞘翅目”与“地心引力”、“白桦”等等那些莫名其妙的词组之间的关系。未曾发现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未来就在高处观望他们,好像是受难的死神,提着镰刀注视着即将成为自己的无知者。他们的目光是那样的短浅,短浅的纠结于“李白”究竟代表的是人文学院的史学研究室,还是代表图书馆的诗歌著作区。可他们恰恰无所谓长远与短浅,他们从能够进入这个学院开始,就已经不用再考虑长远了,已经有太多人替他们考虑妥帖,令他们生活的无知而幸福。
离开了窗边,她坐回屋中间的沙发上,那里本来卧了一只漂亮的异瞳猫,正冲她弓起背,灰黑相间的毛发炸开,又在她继续靠近时识趣的飞快溜走蹲坐在了客厅角落的爬架上,继续观望这个总被主人带回来的危险女人。
这个让他感觉到领地被侵略的,危险女人。
穆曦微端起茶杯来,里面是加了薄荷叶的红茶,焙煎正好的茶叶泡成的茶水温度也怡人,薄荷代替了柠檬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提香”的作用。如果是陈末夏来品尝,一定还能回味到樱叶的清甜气息,但恕她实在是没有这个胃口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事实上,不知从何时起,她在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之后,同时也失去了很多从前的兴趣,从前的心态。是的,曾几何时,她也是个那么喜欢尝试高恩星调制出来的各种各样花茶水果茶的小女孩,也会把宠物抱在怀里抚摸婆娑,也是个无忧无虑…也无知的“普通少女”。不过也是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女孩,至今,她从未后悔。更多的是愧疚,愧于赵扬帆,愧于陈末夏李清弈,愧于很多对她给予厚望的朋友,甚至愧于与她势均力敌的老对手们。再也没有一个毫无破绽,坦诚而真实的自己,迎接他们共同创造的人生,她是真正的,束手无策了。
高恩星端着两份红豆沙和山药南瓜泥从楼下上来,红豆沙蒸腾着热气,山药泥上淋着蜂蜜枣泥。她总是能精准的把握到穆曦微想要吃点什么,即使后者没有所谓“想”,但她不会拒绝食物的甜,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太过苦涩的女人了。
女人们坐在沙发的两端,端起属于自己的一份餐点,默默无言,既不对视,也不互相触碰。她们之间已经聊过了太多的话题,似乎无话可聊,也无话不聊。
吃到嘴里,才发现红豆沙之中有馥郁的玫瑰花丝,想来每一片花瓣都健康厚实,色彩浓艳,才能成为这碗普通甜点中的神来之笔。每一口都使人想到了绽放的花朵,他们或是在世外桃源的温室中,或是在一场六月的婚礼上。那些花朵最美的,既不是透着光的卷曲的花瓣边缘,也不是披拂露水的仍被掩藏的花心,而是那最娇嫩的从未暴露在空气中花瓣重叠的深处,那里娇嫩细腻,是少女们藏在发丝中的耳后和裙下柔软的腰肢,在爱人的目光里装满了浪漫的绯红,装满沉甸甸的凝视。
山药南瓜泥里的纤维已经被过滤掉了,蜂蜜枣泥中混合的红茶丝在甜蜜的味道里格外的鲜明。也许这是一道更适合冬天的小吃,因为每一口都包含着雪夜之中篝火的温暖,和火光中人们的凝视与拥抱。而山药南瓜的味道又那么淡,淡得像积雪的青铜风铃,挂在屋檐下,在无风的日子里消失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中,在有风时晃动出钟磬的声响,雪花扑簌簌落下,落在漆黑的长发中,和蹙起的眉尖。
“真好吃啊。”或许是不愿意再接受这份诡异的安静,穆曦微将嘴里的山药泥艰难的咽下去,试着向高恩星搭话。
高恩星内心是生气的,一边气穆曦微的要强,也气自己的软弱。说对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是,毕竟她是那么迫切的关注着基因融合实验的进展,而且竭尽全力的把自己的一切都掩饰起来,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无一例外。如果不是自己意外中发现了这件事,那么背负这些的就只会是她一个人,并且永远只有她一个人,直到一切都结束,直到她孤独的死去。可她分明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失去了在乎自己的权利,唯一的解脱,就是依靠别人与自己分担,但她偏偏是个不会分担痛苦的人。
面对这样的穆曦微,高恩星又生不起气来。
她把吃完的餐具放在桌上,从桌下摸出一盒女士香烟来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跪在地毯上掀开垃圾桶,看着白色的纸巾、黄色的试纸、以及仍旧是鲜红色的干涸血迹。她吐出一口烟气,把刚刚点燃的细长香烟整支丢了进去。
“还难受吗?”火苗蹿起来,即使在明亮的室内,也把两个人的脸映照的发灰。
抗体浓度正在迅速地增加,每一秒,穆曦微的身体里都展开着玉碎瓦全的战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对“异种能量”这个病毒源噤若寒蝉,免疫细胞不断地吞噬收到能量影响产生变异的其他细胞,造血干细胞却又分化出无数变异血细胞,产生的抗体和每一个能量单位不死不休,身体则自主的吸收外界环境中的一切能量单位。细胞的战争成为千万刃刀片,将这个美丽而强大的女人切割的支离破碎。无论哪一方的胜利,对于他们的主人来说,付出的都是宝贵且无可替代的生命。
“一般般…”穆曦微放下空了的碗,缩回沙发上,把一边的长绒毯扯过来盖住了腿“外面是不是有云?我感觉天暗下来了。”
高恩星站起来替她掖了掖被角盖住她赤裸的脚,楼下的门铃欢快的响起来,她温暖的手滑过穆曦微的面颊“可能是暗了,不过天塌不下来,放心。”
对方的眼中泛起朦胧的湿意,已经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感激,高恩星没时间细究,Lilith离开了这间房子,她不知道敲门的是谁,无论是谁,现在这个情况都非常不妙,这也是她们很少在白天处理这个问题的原因。
来人是言煜。
她打开门,迎头而来的刺眼阳光让她几乎花了眼睛,依然称得上为少年的人提着纸袋站在门廊里,浑身都散发着沐浴了阳光之后的灼热感。他脚下的每一块瓷砖,都曾沾染过穆曦微的血迹,他本人则对此一无所知。但从此刻开始,一切都变了。
“什么事?”高恩星抱臂站在门口,她和言煜一直保持着表面上不咸不淡的关系,毕竟让学院高层发现执行官内部有抱团的情况——尤其是这些经历过第一次堕妖战争的执行官们——是一件挺敏感的事情。
对方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将她面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之后,他收起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无表情,玩味的笑了“你在烧什么?”
高恩星亮出了打火机“刚抽了烟。”
言煜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高恩星背后露出来的一部分楼梯“姐姐,你是在挑战我的天赋么?六年没上过战场的你,认为我需要的是这个答案么?”
女人与少年对视良久,笑着靠在了门框上“弟弟,你想听什么答案,我说给你听。”
少年也露出了很久之前总是在脸上挂着的那个招牌式的坏笑“我能感应得到,你燃烧了什么东西。”也不管女人脸色是否出现了什么急转直下的变化或者是毫无变化,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钢笔书写过的稿纸、用过的…抗体检测试纸…还有……”似乎是在担忧隔墙有耳,他停顿了半晌,冲着高恩星做了一个幅度很小的口型。
但女人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中闪烁过一瞬间的迟疑后,她偏过头无奈的开口“抗体检测当然有血,你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我真的很好奇…高老师…”少年收起了笑容,俯下身缓缓凑近了女人的脸,灼热的呼吸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喷洒在她的脸上“什么样的检测频率需要你特意到试纸需求量更大的实验楼去领试纸,什么样的检测结果需要你检测完成之后烧掉试纸,什么样的检测过程需要几乎30毫升的出血量。你在隐藏什么,你在暗地里进行什么,你觉得可以瞒得过我吗?”言煜的脸色充斥了愈演愈烈的愤怒,将高恩星步步紧逼直到退回了房间中。
“你…”其实高恩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她料想的要好的多,至少穆曦微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言煜作为优秀的执行官样本,同样是纪舒远基因实验室的成员,他发现这个即将不再是秘密的秘密,已经是下下策中的上上策了。
女人绕开面前的少年,猛地拉上了大门,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转回身,刚要开口,却被楼上传来的巨大声响打断了。
猫的尖利叫声刺穿楼板扎在二人的耳膜中,随即是玻璃碎裂的声音,伴随重物落地的闷声,在两位执行官血统优秀的耳中被无限放大,充满了无尽的危机感。
少年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灭消失在原地,已完全不顾及已经落地半年有余的执行官新规定。高恩星咬了咬牙,还是顺着楼梯跑上去,拖鞋在忙乱中从脚下滑出,她也顾不上回头去拣了。墨绿色缎面的木屐沿着楼梯往下滚,屋中已经回归了静寂,木头互相敲打的声音格外清晰,像在为某个将死之人的生命,默默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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