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
凌云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从小到大, 她听过无数指责评点:笨拙、傲慢、怪僻、虚伪……但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她贪心, 因为她从来都不曾对什么贪心过!
这种事情, 甚至都不值得她去辩驳!
凌云索性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看着何潘仁, 看他如何胡说八道。
何潘仁一脸了然地挑了挑眉:“三娘可是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凌云依旧没有做声,眼里却分明已写着“你知道就好”。
何潘仁哑然失笑,笑完又叹了口气:“却不知三娘是否想过, 人生在世, 到底什么东西才是最贵重、最难得的?”
凌云不由皱眉,什么东西最贵重难得?此事是因人而异吧。权势财富、名声地位,乃至骏马美人, 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不一样,如何能一概论之?何况这跟自己贪心不贪心又有什么关系?
她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 思量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大萨宝到底有何见教?”
何潘仁却是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见教?我只是听李公提过一句, 三娘似乎一直有些主张, 还跟家人定下了赌约,却不知三娘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他果然知道这件事, 如今又何必明知故问?凌云心里冷笑了一声,坦然答道:“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想法去活一回。”
何潘仁的微笑里已带上了几分戏谑:“只是?三娘难道还不明白, 你想要的, 原本便是这个世上最贵重、最难得的东西”
凌云愣了一下, 转念过后却是一阵心惊:可不是么?按自己的想法去活, 的确是世上最难得的事,什么权势财富,名声地位,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一桩?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何潘仁说这话的意思……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看着凌云,却仿佛是在看着一样极为遥远的东西,就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缥缈:“只是凡事都有代价,越好的东西,代价自然就会越大。我以为我早就懂了,其实也不过是在一次次的头破血流后,重新明白这个道理。
“三娘,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你想要世上最昂贵的东西,却不愿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这不叫贪心,又叫什么?”
凌云怔怔地看着何潘仁:原来他说的贪心,是这个意思。
或许他说得没错,或许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真的得到,而她想付出的代价,却不过是那些她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的身外之物。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是……贪心!
恍惚间,她仿佛突然看清了无数事情,以前的,往后的,一直纠结在她心头的……是的,她一直以为她懂,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过。
只是,就算她终于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凌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玄霸正坐在肩舆上跟柴绍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在幽暗的山道上,他那张面孔显得愈发苍白了,唯有笑声依然和往日一样,欢快得没有半点阴霾。
在他们的身后,世民原本在跟小七闲聊,大约是听到了这笑声,也怔怔地看向了玄霸,神色里却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凌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何潘仁说得对,她,做不到。
这声叹息,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何潘仁的耳中。他默然垂下了眼帘,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他就知道!其实他过来说这些话,原本也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只是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在明白这一切之后,她在那口金碧辉煌的深井里,至少能活得通透些,坦然些,最好,还能开心些。
而他能帮她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也实在没剩下多少了。
待得凌云回过头来,想跟何潘仁道一声谢,却见他已带马走到了前头。这一回,他骑的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黄马,穿的也只是最普通的素色长袍,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去,那背影竟仿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洒脱,走在这条毫无风景可言的山道上,也自有一份出尘的超然。
此时山道也已到了谷底,抬头四望,四周群峰矗立,整座山谷也愈发像口深井,山道两边的石崖土坡上,树枝都在挨挨挤挤地拼命伸向高处,而头顶的天空却已变得更加遥远,远得要让谷底的生灵们费尽力气才能捕捉到一线天光。
驻足在谷底的最深处,抬头看着那片遥远的天空,凌云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她注定会在这样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了吧?但她已经见过外头的天空了,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对她来说,这就够了,不是么?她不能太贪心。
柴绍原是一直在跟玄霸说笑,目光却不免会落在凌云身上,自然瞧见了何潘仁和凌云的攀谈,更瞧见了凌云之前的沉默和此刻的笑容。这笑容虽是淡淡的,却带着说不出的轻松明朗,让他的心情仿佛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玄霸也跟着凌云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没看出什么来,脸上笑容却还是深了些;倒是世民什么都没注意到,举目四看,他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这里的地形的确不善,难怪会盗匪横行,却不知他们这一路上会遇到几拨劫匪,又会在哪里遇到……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人数太多,还是棺木灵幡所带来的威力,从井陉口一路往西,虽然道路越来越崎岖,地势也越来越凶险,他们却是走得平平顺顺,毫无波折。待得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已翻过了前半程里最险峻的青石岭,下山再走几里就是井陉县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