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李家庄园内外精心准备的红色灯笼便被悉数摘下了,取而代之的, 是匆忙裁成的白色麻布。这些飘荡在寒风中的粗粝布条自有一种不祥的意味, 冬日的艳阳照在上面,仿佛也变得惨淡了起来。
然而更惨淡的还是人们的脸色, 在期待和欢庆之后,在一夜好眠之后,此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已只剩下了哀伤、茫然和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的小郎君,那么好看又爱笑的小郎君, 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昨日他分明还在指挥着大伙儿准备酒菜,说要好好招待姊姊姊夫, 到了晚上更是兴兴头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还给所有的人都打了赏!怎么好好的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就这么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还有娘子,今日才匆匆赶回来的娘子, 又该怎么办?
在这样的愁云惨雾之中,庄园里, 到处都能听到压抑的哽噎声,悲伤的叹息声,以及强打精神的劝慰声:“小郎君这样的人,定然是天上的星宿,时辰到了, 自然就得回去了, 不然能走得那般安详?听说脸色比睡着了还要好, 满屋子都是异香……”
这些声音自然不会太大,但何潘仁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站在玄霸的屋子后面,在院墙和地炉间的空地上。这是一个巧妙的死角,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听到屋里屋外的所有动静。而此刻,他就听到了外头的这些叹息和低语,听到了屋里文嬷嬷的自责、小七的痛哭,听到了小鱼狂奔而出的脚步,沈英强忍悲痛的劝解,然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自打走进这间屋子之后,她就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这种安静,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一圈圈地缠在何潘仁的心口。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他告诉自己,等她一过来,自己就会离开,如今他早就应该离开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但随着这根丝线的越缠越紧,他却不由自主地反而上前了一步,走到了那扇暗门的跟前。
这扇门,是他的工匠们在改造这间屋舍时留下的门户,夏日里可以打开通风,但其实更要紧的是,它也可以从外头悄然打开,可以让他随时走进这间屋子里,就像之前那样,就像昨夜那样!
昨夜……想到这个词,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刺痛:都是他的错,是他太自负,是他在赌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解决所有的事情,他想让李家的这些人都看看,他们错得是何等离谱!结果,错的人却是他。是他错估了玄霸,也错估了自己,是他错得无法挽回,不可原谅!
他原本应该把这一切都死死地埋在心底,就像答应过玄霸的那样。但此刻,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他却忍不住地想: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一切,她会不会痛恨自己?这样一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自责,这么难过了?
这念头,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扣住了暗门上那个小小的铜环——只要扭转一下,这扇门就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就能告诉她:对不住,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何潘仁手上微微用力,铜环在他修长洁白的手指间已被扭到了一半,眼见就要触动机关,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大步直冲了进来,又蓦然顿住了脚步。何潘仁的动作不由一顿,随即便听到了柴绍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不住,三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何潘仁的手指一松,缓缓地退后了一步。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漫天飘雪,看到了那欢天喜地的人群,看到她被拥簇着越走越远,而他只能独自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此时此刻,又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哀,能和她一起分担的人,终究还不是他。能去认错领罪,能让她责怪怨恨的人,也终究还轮不到他。
看着那古铜色的环扣,他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阵北风吹过,吹起了满院的白麻,也吹起了地上的沙尘,待到沙尘落下,何潘仁的身影已是消失不见,在那片空地上,只有残雪依旧静静地落在枯草之上,仿佛从来不曾有人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一墙之隔的屋里,坐在床边的凌云却仿佛根本没听到柴绍的话,她只是轻轻握着玄霸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面孔。柴绍的自责也好,沈英的劝慰也好,小七和文嬷嬷的哭泣也好,都像是微风吹在岩石上,激不起半点反应。
柴绍心里愈发难过,凌云离开后,他心里那种不祥之感愈发强烈,所以一安排好家里的事就立刻追了过来,没想到还是,太晚了!此时无论他说什么,是不是也都太晚了?
看着凌云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从开口,满心都是无力。
沈英的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忧虑,思量片刻正要开口,屋外却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直奔上房而来,却又在门前骤然停下,片刻之后才掀帘走了进来。
来人赫然是巢元方,他的衣袍明显有些凌乱,脸色也是白里透着点青,想来早已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但真正瞧见屋里的情形,他还是怔在了那里,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了。
还是柴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道:“适才我在路上遇到了太医,太医说是来看三郎的,我便带着太医一道过来了。”在路上,他还讨教了一番玄霸该如何保养的事,结果没到庄园就看到门前挂起的丧幡,他这才什么都顾不得了,独自冲了进来。
巢元方是来看三郎的?沈英心里忽地一动:是了,昨日那位马夫就说了他今日会来,说起来,他此刻过来,也许可以帮他们一个忙……
她上前两步,抱手行礼:“太医来得正好,不知太医能不能帮我们看看,三郎究竟因何才骤然故去的?”说完又看了凌云一眼,向巢元方微微示意。
巢元方“啊”的一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玄霸的床榻边上。
玄霸依旧静静地躺在玉枕上,脸色红润,神色安然,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沉睡在难得的美梦之中。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凌云,从脸颊到双唇都已没有了一丝血色,神情更是灰暗淡漠,整个人比玄霸更没有生气。
巢元方只觉得眼里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自己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他手指微微颤抖地伸向了玄霸的眼睛,只是没有碰到他的眼皮便蓦地收了回来。
小心地看了凌云两眼,他慢慢直起身子叹了口气:“其实不必看了,三郎的心疾原是最怕乍寒乍暖的天气,我之前便担心这场雪会激出他的病来,没想到还是……不过诸位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这原是命数,三郎这般在睡梦中安然而逝,总比受尽折磨地离开要好。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走时并没有受罪,也没什么牵挂不舍的。你们这般伤心难过,倒是会让他不得安宁。诸位还是节哀才好。”
沈英一直在默然注视着巢太医,此时也点头道:“正是,三郎是什么性子,咱们都知道,他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咱们这么自责,还不定会多担心多难过。”
转身走到凌云跟前,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阿云,尤其是你,你千万不要钻了牛角尖。昨日你没能回来,三郎并没觉得多失望,他还高高兴兴地烤了一晚上的肉。你也看见了,他在睡梦里都是笑着的。其实想开了,这对三郎有什么不好?阿云,你不妨想想看,你若是三郎,是愿意慢慢虚弱下去,在百般煎熬后病逝,还是这么安安心心的长眠不起?”
“昨日三郎说到你,说只要你过得开心,他就没什么不开心的。他若还没走远,看到了你这般模样,他又会是何等心情!”
“阿云,三郎已经走了,你不要让他走都走得没法安心!”
她的最后这一句,说得已颇有些严厉,柴绍吃了一惊,张口想劝她说得和缓些,却见凌云的身子微微一动,目光茫然地看了过来。
自打看到沈英眼里的悲哀,她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这一刻,沈英的声音却仿佛还是从极远的地方传到了她的耳中,她一时也不大分辨得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听到了几个“三郎”——三郎没有失望,三郎走得很安心,三郎不希望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恍惚之中,她耳边又响起三郎临别时的嘱咐:“我希望阿姊能过得好,过得开心自在。阿姊,我只希望你日后能过得快快活活的!”
是啊,三郎他只希望自己这个姊姊能过得快快活活的,她已是一错再错,总不能……不能让三郎走都走得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