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思绪如天马行空,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 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 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本来也清贫得很,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 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 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说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小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说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