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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七)(2 / 2)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燕多糖声音怯怯的,充满了窘迫,梵行比她还窘迫,他与燕无纠是熟悉了,与这个姑娘却是未曾说过几句话的,见她尴尬,自己也语塞了。

过了好半天,燕无纠进门来,就见两人隔着段距离站得笔直,都低着头,像是在朝对方认错,那场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看得燕无纠都想掉头走了算了。

“女施主留下听听也无妨……”有了熟人在场,梵行总算是捡起了一点勇气,弱弱地说。

燕多糖显然是心动了,又不敢留下,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弟弟,燕无纠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暗暗翻了个白眼,推着姐姐的腰把她按在凳子上,自己随意往地上盘腿一坐,翘着脚尖儿催促梵行:“后面呢后面呢?太子带兵出去了,那个二皇子不是要高兴死了吗?他会做太子吗?”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太子没事。”连内向的燕多糖都忍不住为故事里的人露出了点担忧的神色。

梵行对于他们的话都没有做什么反应,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魏史》上记录的内容,同时不着痕迹地在里面塞了一些绝非一般人能得到的细节。

就是这些细节,令燕无纠产生了更大的疑惑,在听到太子被关入诏狱后他瞪大了眼睛,等梵行说完城楼上的一跳,燕无纠眼里的疑惑浓到根本藏不住了,燕多糖倒是身临其境般地为那壮烈悲剧的死亡红了眼睛,燕无纠则冷静地问:“为什么?”

“他这么厉害,所有人都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

说出“自己当皇帝”时,燕无纠的心口也因为自己这过于大胆的发言剧烈鼓动了一下,但此刻他并没有想别的,只是单纯疑惑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这样的优势去死。

明明像和尚说的,百姓们都喜欢他,想让他当皇帝不是吗?按照和尚刚才的说法,他不就是有那个什么“道”的人?况且他都已经是太子了,提早当皇帝又没有关系,老皇帝反正是他爹,老子的东西迟早是儿子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不行的?

这个问题天真里带着某种尖锐的进攻意味,连燕无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梵行想了想:“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燕无纠皱起鼻子,不满道:“你说过了,你说了好几次,他是个好太子,爱护百姓,会按时给边关的将士发粮草,还会赈灾救济……我问的是为什么他不自己当皇帝?”

梵行叹口气:“贫僧也说了,因为他是个好太子。”

不等燕无纠再问,梵行便道:“他践行了一切世人眼里‘太子’应该做的,别人教他太子要爱护百姓,他就爱护百姓;别人教他太子要是个端方君子,他就去做最光风霁月的君子;别人教他太子要友爱手足尊敬君父,他就做个好兄长好儿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评价的意味,但话里深层次的含义却莫名地让燕无纠一个激灵。

“所以他永远只能是最好的太子,做不成皇帝。”梵行随意总结了一下,继续说起了太子坠落城楼后来自燕凭栏的惊天三问。

“……燕凭栏其人呢,出身世家,燕氏一族早年能人辈出,在朝堂上颇有名望,但是新朝建立后他们频频犯错,终于在五年前被满门抄斩,嫡脉断绝——啊,应该是断绝了。”

梵行若有所思地补上了后面一句,余光里看见方才还眼睛红红的燕多糖哽咽了一声,这反应不像是哪里有问题,于是暂时按下。

“说到燕氏的嫡脉,有一件事倒是有些巧合。”梵行嘴角露出了点笑意,垂眸看着地上坐姿潇洒的燕无纠,“前朝末太子身故前,燕氏的嫡次子刚好出生,他便挑了一副棋作为贺礼送到了燕家,那副棋和你的名字读音正好一样。”

僧人低柔平缓的声音重复念道:“——无纠。”

燕无纠讶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名字……和一副棋?”

梵行看着他微微笑:“是啊,查身正己,别无纠举……那可是天下独绝的作品,与兆错齐名的珍宝,是世界上最好的棋,用燕山白玉和象山黑曜石雕刻而成,每一颗棋子背面都雕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没有一颗棋子上的图案是重复的,被皇室珍藏了许多年,说是价值连城之作也不为过。”

“啊……那个燕家——”燕无纠顿时对那副棋起了好奇心,对那个燕家更是满怀兴趣,正要往下问更多,内室忽然传来了一连串吱呀响动。

木板拼成的床很容易松动,睡在上面的人只要略一翻身动弹,就会发出长长的呻/吟般的嘎吱声,燕多糖惊讶地站起来:“娘醒了?”

她掀开帘子进去,里面响起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女声:“糖糖……谁在外面?”

她时睡时醒迷糊了好几天,也没见过梵行,燕多糖小声将梵行的来历解释了一遍,重点说了一下他给出了多少钱,便听得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应当好好感谢人家的,只是刚才……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人在说啾啾……”

燕多糖替她掖了掖被角,想起梵行讲的故事,脸上多了些真切娇憨的笑容:“娘,梵行师父方才在给啾啾讲故事呢,正巧讲到一个燕家,那家小儿子出生,收了个礼叫做无纠,哎,还真是大户人家,连棋都有名字。”

燕多糖自顾自地感叹了两声,没有注意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床上的女人蓦然攥紧了破旧的床单。

“是吗……和啾啾的名字倒是一样。当初啾啾生下来,窗户外头的喜鹊叫了五声,二郎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五啾,倒是没有那个什么无纠一样的深奥意思在里头。”

她说了一长串话,有些气虚,停了两秒,又问:“后面的故事,我可以听听吗?”

燕多糖的性子大概就是遗传了她,母女二人都有种天生的文弱腼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她们慢慢说话的样子,倒是有点小家碧玉的温柔。

燕无纠很高兴自家娘亲醒来:“娘亲一起听一起听!这些故事可有意思了!”

说这话的燕无纠倒是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稚浪漫。

梵行当然不会介意多了个听众,只要不让他对话,唱独角戏讲故事这种事情他熟练得很,法会上辩法不都是这样的套路么,更何况,他其实还迫不及待想让这个女人听一听他想讲的故事呢。

“燕家是个大家族,书香门第,家里出了不少的官,当家的还有爵位,是不折不扣的贵胄,远的不说,近些年虽然子弟不太出彩,却也不乏人才,旁支的一个公子,名叫燕凭栏的,被前朝太子赏识,现在也被重用,仿佛已经做到户部侍郎还是尚书了……”

梵行不疾不徐地说着,躺在帘子内的女人一张脸青白,听他讲述那个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家族:“……五年前燕家的当家人不知犯了什么错,连累了一个家族满门抄斩,旁支三服外的倒是活下来了,正房的几位一个都没留。”

他一个一个数过去:“当家的老爷,掌院的太太,听闻他们的长子还是当今圣上的同窗旧友,押送法场时尚未加冠,另有老爷的几个庶出弟弟和侄儿侄女,啊,还有未满四岁的幼子,那位小公子年纪如此幼小,未曾到法场就被暴力行事的官差捂坏了……阿弥陀佛。”

说到这里,梵行叹了口气,低低念了一段往生咒,内室的女人骤然抽搐了一下,被燕多糖抚着胸口唤了好几声才醒转过来,一醒来,她便努力直起身体,隔着帘子问:“大师游方至此,救我性命,又教啾啾认字明礼,我们家中寒酸,拿不出什么待客的好东西,我身体也好了不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过帮厨,只有这点手艺能见人,不嫌弃的话,请大师留下来用饭吧。”

燕多糖蹙起眉:“娘,你的身子……”

女人压下她的话:“娘好多了。”

梵行似乎犹豫了一下,待燕无纠再看过去时,只见到一张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端庄佛面:“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就厚颜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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