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淮从未想过——
名为阿福的江湖浪子是他。
在玄生口中的心念之人, 竟然也是他。
元淮在他的皇兄元韶登基为皇之后, 的确有近半年的时间都身在皇城之外江湖之上,四海八方游历。之后便得知了皇兄遭遇恶妖所害, 恶疾暴毙的噩耗。元淮深感愧疚,自己因年少贪玩,而未留在宫内扶持皇兄左右, 更因此未能见到皇兄最后一面。
然而元淮的脑海中却了无与长明于灵犀泉相遇的回忆, 甚至如今细想起来,他都觉得那半年时光的回忆模糊得很,他甚至都记不清那半年里他到底去往过哪里。
当时他的心中因皇兄之薨唯剩悲痛与仇恨, 根本未曾意识到为何他对那段江湖游历的记忆竟是如此模糊。在此之后, 时光久远, 他更不会再去细想此事,只当是忘了。
如今元淮才明了, 有什么错了。
他的脑海里定然缺失了一段记忆, 与长明之间的。
然而元淮如今只不过是一缕魂魄,一介无人知晓的旁观者。
他什么都做不了, 亦然改变不了,只得在时间回溯的长河中随波漂泊。
阿福这名字, 一听便是自己随心取的。
平凡得像个被使唤的小杂役的名字,但听着又是个有福气的名字。
元淮见到化名为阿福的自己果真住进了擎苍寺里,应说是住进了长明的别院中。与其他僧人不同, 长明独自住在一间僻静的院落中。长明并未与众僧一道在佛堂前吟佛诵经, 更好似都未曾与其他僧侣碰过面, 至少身居于院落中的青年并未看到有僧人出入过长明的院子。
这自然让青年感到奇怪,他觉着这个小和尚的身份有些神秘。特别是长明这法号也与众不同,青年觉着长明有些像是惹了什么祸事的贵家子弟,在这佛庙里避风头似的。但青年瞧长明这寡淡温顺的模样,也不觉着长明会是生事惹祸之人。也有可能是隆尊主持私生的孩子,私藏在这寺庙里……
青年越想越觉得奇怪,但他身处于宫中多年,也知晓有些事不问不深究才是最好,所以也便并未询问长明他心中存疑之事。更何况,在这不受旁人侵扰之地,青年也住得悠然自在。青年自觉长明的身份有些不同寻常,怕自己会为长明惹出不必要的事端,青年出入擎苍寺之时也尽量避开其他僧人。
“我又输了。”
青年长叹了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将手中捏着的黑子松开。
青年本来只是抱着只在此处停歇两三日的心思,却不知不觉已然在这小院里住了好些日子了。他本就是个爱玩喜闹的人,却不知为何却能敛着性子留在这清修之地多日。
这寂静的寺院自然是留不住他的,青年每日也都会外出。他自幼便在皇城禁宫内,如今终于逃出了宫,他去往每地都觉着比沉闷的宫内有意思得多。他对这宫外的万千世界当真算是流连忘返,青年亦存着日后便做个闲散王爷的志。
青年在四处周游之时,并未想着回宫,但自打他住在擎苍寺之后,他的心里总是会想着要回寺庙。即便他外出晚了,明明可以在外打尖住一宿。他本来心下也是如此决定,却不知为何总觉着心浮气躁,还是夜色中爬上了山回寺庙中。
待到他回了院落,望见烛火亮着的里屋,便觉着心境瞬然平和起来。当青年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望着明亮的烛火,望着那正眉眼弯起注目着他浅笑的小和尚,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暖意。
元淮的魂也驻足在这寺庙中。
他从未跟着青年的步伐出过擎苍寺,只是留在他的长明身边,但他也见着青年留在院落里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他自然也看得出年轻时的他,对长明动了情念。
元淮并未意外这样的发展,柳生、阿福、元淮,真正入了他们心间之人唯有长明。
青年恐怕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如此的耐心,几个时辰的时间都用来和一个小和尚下棋。
更甚者,即便是让他看着小和尚一个人在读佛经,他也是乐意的。
只是可惜自认为棋艺不错的青年,却在长明的手下局局挫败。
“你这小和尚,到底是师承谁的手下?”青年望着那败得一塌糊涂的棋局忍不住问道。
望着青年几分郁闷的神色,长明忍不住笑了。
青年望着唇角勾起的长明怔了怔,他仿佛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好看之人,犹如暖玉生辉。恐怕也只有在这与世无争的佛门净地,才能遇到此等出尘脱俗之人。
他的心中忽然翻涌起一种深刻到他再也无可否认的悸动之感。
青年想带着长明去往城镇中瞧一眼凡尘里的热闹之景,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他心内又深感矛盾地不太想让长明踏入世俗之间,怕是会染脏了他般。
“那我来教小和尚你吟诗可好?”青年笑道。
“我读过诗经。”长明望着青年,轻声说道。
青年倒是有点意外,他还以为一心修佛的长明只诵读过佛经。这倒让他有几分好奇起来,于是便笑问道,“诗经里,你最喜欢哪一篇?”
长明微微垂下眼帘。
清风徐过,石桌旁傍着的木丹树有零落的木丹花翩然而落。
仿佛世间唯有那皎白花瓣才衬得上和尚那寡淡的玉容,心若如莲,不染凡尘,不沦浮华。
青年再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悸动,更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他曾经在何处也见到过这一幕。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元淮的呼吸一窒,他的瞳仁颤抖着望着出声的长明,心中沉然一痛。
而青年却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棋子,说不出心中为何有汹涌的情感恍若要溢出来。
长明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平静的目光中深藏着只有元淮才晓的情深不渝。
“恰好,这一句也是我最喜的。”青年觉着自己真是好生奇怪,明明不过一篇诗歌而已,他却如此激动,而心口又莫名泛起一种隐约的钝痛感。青年压下自己复杂的心绪,笑着说道,“不过这可是首情诗,小和尚,你可是动了凡心了?”
“小僧本就是凡夫俗子。”长明缓缓答道。
“我可不觉着。”青年摇头道,在他心里长明已然成了那谪仙般的人儿。
但心下却又不由想到,若是长明当真动了身入红尘的凡心,也是好的。
夜深之后,青年在另一小屋里入眠,而长明在他的屋内榻上休憩。
元淮就静静地站在床榻边,注视着长明的睡颜,眉眼间情思深深。
蓦然元淮感到一股寒冷的阴风穿透他的躯体,让他游魂的躯体都不禁瑟缩发颤。
元淮面容凝重地定睛向木门前望去,看到眼前是浓郁的黑雾。
长明自然也感觉到了,他缓缓睁开了双眼,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墨焰。”
相比于元淮生怕危险逼近的焦虑担忧,长明的面容很是坦然,轻声唤出了在黑雾中隐现出的妖的名字。元淮这也明白过来,这个妖是长明认识的。
这让感到寒意压身的元淮松了口气。
那被唤为墨焰的妖穿着一身黑袍锦带,他的面容很是阴柔妖冶,眼角赤色的蛇鳞衬着那一双血色蛇瞳更加猩红。他紧盯着长明,眼里似是笼着嘲讽,又似含着怒意。
望着那双蛇瞳元淮猛地心惊,他骤然忆了起来,杀死作为柳生那一世的他的蛇妖也有一双如出一辙的血瞳。他再去细看墨焰的容貌,分明与那美艳狠毒的蛇妖有四五分相似。
元淮不禁心下大惊,他几乎可以笃定眼前的蛇妖与当年杀他之妖有不浅的渊源。
但墨焰与长明之间,到底又有何纠葛。
“你要和他走吗?”墨焰沉声问道。
这个他不言而喻,便是化名为阿福的元淮,亦是柳生九百年后的转世。
长明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点头。
“即便你知晓他是皇脉之人,你仍愿为他入宫?”墨焰的蛇瞳缩紧,他怒气逼人地瞬移到了长明的眼前,居高临下地紧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