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在远离大帐的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聚集着十来棵低矮的树木,圆润茂盛的树冠犹如拢在一起的绿珠,正随着夏日的微风轻轻摆动。
婆娑攒动的树影映着泻金似的日光,俄而一只被羽华丽的金雕飞落在粗壮的树枝上,用一双金黄的瞳仁俯视着仰卧在树下乘凉小憩的俊美男子,那男子穿一身白质孙,套一双红护腕,系一条金銙红腰带,正手握展开的书卷,睡意沉酣。
凑巧楚材今天也带着惜海出来放风,为了方便骑马,他专门换了件白色圆领袍,也扎上了红护腕和金銙红腰带,不想竟和窝阔台撞了衫,尴尬之情溢于言表:“唉,真倒霉,怎么又遇见他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点儿,弯下腰仔细观察着窝阔台的睡颜,越看越嫉妒,也越看越来气:“这个男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好看,我要是有他的一半就好了,老天不公啊!”
站在玉臂鞲上的惜海突然察觉到了一丝来自树顶的威胁,就如放出的利箭般倏地冲进了树冠里,与注视了他很久的赤温胡乱扭打在了一起。这么大的动静不仅把楚材吓得一激灵,就连睡意正浓的窝阔台也被惊醒了,刚刚一睁眼就看见黑白的两只大鸟儿从树冠里冲出来向远处飞去,这可把他吓得不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远处喊道:“赤温!你给我回来!”
楚材却疑惑地挠挠头:“刘大人不是说您养了一只叫赤温的狼吗?怎么那只金雕也叫赤温?”
窝阔台这才发现原来楚材一直站在他身后,就连忙狡辩道:“对、对呀,我养了一只狼和一只金雕,他们两个都叫赤温。”又问:“那只白色的是你的鸟儿吗?”
“嗯,他叫惜海,是只海东青。”楚材丝毫没有对窝阔台的辩解感到怀疑:“三殿下别着急,不打不相识,就先让他们俩打一会儿吧。”
窝阔台回头看向披发结辫,耳挂金环的楚材,竟一时没认出他来:“也好,既然是你的鸟儿,那就随他们去吧。”
他盘腿坐到地上,戴上花翎饰顶笠子帽,拿过鼓鼓囊囊的小包袱,再把书合上放到身后,仰首微笑道:“大人请坐。”
“多谢三殿下。”楚材向窝阔台作个揖,也盘腿坐到了他对面,只不过是侧坐的,而且低着头。
窝阔台瞥了楚材一眼,轻轻勾了勾唇角:“我这儿有好酒,大人想来一瓶吗?”
楚材抬头问道:“什么酒?”
窝阔台打开包袱,从里面掏出一瓶扔给楚材,再给自己拿出一瓶打开:“烧刀子。”
“烧刀子?!”楚材满脸惊诧地看着窝阔台一口气把一瓶烧刀子喝到见底:“三殿下,这可是烈酒,就算是一小瓶也不敢这么喝啊!”
窝阔台却满不在乎地又拿出一瓶来,爽朗地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像这么大的一瓶①,如果装的是普通的酒,非得三四十瓶才能把我灌醉呢!”
楚材被他吓得瞠目结舌,慢腾腾地打开酒瓶道:“那烧刀子要几瓶倒?”
窝阔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摇着酒瓶:“左不过十来瓶吧。”
“十来瓶?!”楚材似乎被窝阔台吓成大傻子了,竟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海、海量…真是海量啊……”
看着他那又傻又可爱的样子,窝阔台忍俊不禁:“好啦,快喝吧,当心酒冷了。”
除去窝阔台这样的神仙,虽然在凡人当中楚材的酒量已经是上等,但在面对这入喉似火烧刀割的烧刀子时,还是不免小心翼翼:“我在中原的时候也喝过烧刀子,就是不及这个味道好。”
“这可是哲别将军从辽东带回来的正宗烧刀子,当然味道好。”窝阔台满意地笑了笑,又扔给他一瓶:“还能喝吗?再给你一瓶吧。”
楚材伸手接住那瓶烧刀子:“两瓶就够了,我是凡人,喝不了那么多。”
“你是凡人,那我就是神仙咯?”
“当然,你那么能喝,可不就是神仙吗?”
窝阔台只笑了两声,就仰起头来,把瓶子里剩下的烈酒一口气灌进了肚里。
楚材轻抿一口酒,侧身看了看窝阔台的身后:“三殿下看的是什么书呀?”
窝阔台连忙往过挡了挡:“没什么,就是本中原的圣贤书。”
楚材知他心里有鬼,就放下酒瓶爬过去看:“什么圣贤书?”
窝阔台脱口而出:“《孟子》。”
“《孟子》?”楚材轻轻一哼:“那我问您,‘宝珠玉者,殃必及身’的前一句是什么?”
“是、是……哎呀你看赤温他们回来了!”窝阔台突然指了指楚材的身后,然后抄起书来撒腿就跑,楚材被这么俗的把戏耍了,心里的不甘自不用说,就赶忙爬起来追着窝阔台喊道:“好啊,你居然耍我,还不快站住?!”
楚材比窝阔台更矮小纤细,所以他的动作很敏捷,只在几棵树附近绕了两下,他就找准机会一把夺过了窝阔台手里的书,然后定睛一看:“这…《孛儿只斤铁木真外传》?”
继而便是一阵铜铃般的笑声,窝阔台见楚材笑得前仰后合,连忙近前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吾图大人,您笑归笑,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额齐格,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楚材笑得合不拢嘴:“难怪大汗让我教你读书学正经道理呢,原来你看的都是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杂书啊!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见他没答应,窝阔台又求了一遍:“吾图大人,您得答应我不能把这事儿说出去,只咱们两个知道就够了!”
他说着便要拿书,但被楚材躲过了:“只要你愿意把这书借给我看,我就答应你。”
窝阔台忙道:“刚刚还说我呢,怎么现在你也要看这杂书了?”
“你且说借不借吧?”
“借,当然借,那你也得答应我才行。”
“好,我答应你不告诉别人。”
窝阔台眨了眨狡黠的桃花眼,如同抓住了楚材的把柄一般胸有成竹地笑道:“一言为定,如今你也看了这书,那咱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就算以后有谁抖落出来,也是两个人一起遭殃。”
“嗯,一言为定。”楚材说着便翻开了书,一边看一边跟着窝阔台往刚才的地方走:“这书里讲的是什么呀?是大汗年轻时的故事吗?”
窝阔台颔首:“是,而且很多都是真事儿。”
“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楚材又惊又喜:“太好了,今儿可算是捞到一本好书了!”
此时,就在不远处的一座草坡上,赤温把一个白发蓝眼的俊俏男子推倒在身下,并摁着他的肩膀质问道:“说!你究竟是何方妖孽?为何也会变化人形?!”
满头大汗的惜海一边喘气儿一边道:“如果会变化人形就是妖孽的话,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你——”赤温咬牙切齿,犀利的目光好似寒风刺骨:“小海东青,就算我脑子不好使,杀了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惜海无可奈何,只好开口道:“我是——”
“惜海!”
“赤温!”
远处忽然传来楚材和窝阔台呼唤寻找的声音,赤温金眸一眯,倏地放开惜海道:“这次就先放过你。”他说着便化成了金雕的形态,寻着窝阔台的声音飞去,惜海也坐起来揉了揉疼痛的双肩,化成了海东青向楚材飞去。
“三殿下要去哪儿?”楚材伸出手,让惜海稳稳地落在玉臂鞲上。
窝阔台用马鞭指着太阳西去的方向:“跟着太阳,一路往那边去。”
楚材疑惑道:“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窝阔台笑着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迎着日头纵马驰骋,醒醒酒而已。”
“纵马驰骋?”楚材轻甩披散的头发,双颊泛着酒后微醺的绯红:“那就把我也带上吧,大帐怪没意思的,回去也是睡觉。”
窝阔台歪头问道:“我这一去,只怕到了晚上也不一定回来,你就不怕额齐格突然找你吗?”
楚材兴致盎然:“他若问起来,我就说我和你在一块儿呢,是你非要留下我的。”
窝阔台哑然失笑:“唉,你不回去敢情成了我的责任,真够无赖的。”
言罢,他便策马扬鞭地向西奔去,楚材也赶忙跟上,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畅然驰骋,踏过五彩斑斓的夏花、掠过馥郁撩人的香风,一直跑到日落西山,彩霞漫天的时候,才逐渐有了放缓的迹象。
窝阔台驭停了□□的骏马,气喘吁吁地从马上跳下来卧倒在草地里,并用手臂覆住双眼,以挡住眼前落日血红的光辉。楚材则笑着走到他身边蹲下,拉开他挡住眼睛的手臂道:“就累成这样?”
窝阔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跑了这么久,铁人都要累死了。”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马还没累你就累了?”楚材坐下来,从挂在腰间的皮包里取出半瓶烧刀子,打开往嘴里灌了一口:“不过我好像比你更累……酒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