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楚材的院子里,窝阔台瞟了一眼院里枝繁叶茂的梨树,就径直到主屋里去了,彼时楚材还在卧房里睡着,意顺则坐在旁边给他扇着扇子,见窝阔台轻手轻脚地进来,他连忙起身行礼道:“给三殿下请安。”
窝阔台微微颔首,就走到意顺身边拿过他手里的扇子,低声道:“你先下去吧,我陪着他。”
“嗯。”意顺答一声就转身出去了,窝阔台一直目送着他走出卧房,才抚平衣摆坐到了床边,帮楚材轻柔地扇起风来:“怎么睡一晚上出了这么多汗啊。”
不仅是出汗,楚材的表情也很痛苦,也不知是不是在做噩梦,窝阔台看他的五官都已经扭成一团浆糊了,可自己又不忍心叫醒他,就继续给他扇着风,默默地等他醒来。未几,噩梦之中的楚材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嗖地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眼睛瞪得犹若铜铃般大,直到看清坐在自己面前的一脸惊疑的窝阔台,他紧绷着的身体才终于松懈了下来:“小酒窝……”
窝阔台看得出来,他肯定是做噩梦了,就把手里的折扇收起来道:“楚材,你怎么了?”
“我……”刚刚缓过神来的楚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发现可以出声了,就唰地扑进了窝阔台怀里,紧紧地搂着他说道:“我做噩梦了,好可怕的噩梦……我、我在梦里的时候,都快崩溃了……”
窝阔台拍了拍楚材的后背,浅浅笑道:“只是梦而已,醒了就不可怕了。”
楚材却摇了摇头:“不,醒了之后也很可怕。我觉得我可能是…梦见一年前的中都了,火光冲天满地横尸,还有……”他跟个被吓到的小猫一样倏地一激灵:“还有…人相食……”
他们到中都已经好几日了,这一带主要是红袄军的势力,城内虽说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但从一年前的那场灭顶之灾中幸存下来的极少数的人们仍然在坚强地活着,他们甚至还自己组织着重建了一些简单的房屋,也有自行分发过食物,情况比楚材想得要好些,不过看看满大街的流浪者和角落里饿死冻死的人,再看看一些为了争夺食物和住所而大打出手的各种民间小组织,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楚材他们家在瓮山泊的宅子是一直被蒙古军保护着的,因为红袄军一心只为抗金,不会也懒得去招惹蒙古人,而让他们守着宅子,也能防止部分民众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但即便中都的情况比楚材想的要好一点儿,相比和平的时候也差之甚远了,本来楚材是想把自家的宅子辟出一大半来给流浪者居住的,结果被守军以保护吾图大人人身安全为由拒绝了,再加上玉衡下葬的那天,楚材因为伤心过度险些昏过去,所以这几天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都不太好,就很容易做噩梦。
“好了好了,别害怕。”窝阔台的语气特别温柔,像软软的棉花一样:“你肯定是因为这两天心情不好才做噩梦的,等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带你去玉泉山上逛逛吧。”
楚材垂眸道:“不必了,我不是很想出去,在家里逛逛就好了。”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窝阔台金色的双眼:“酒窝儿,你确定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窝阔台答道:“确定啊,我已经给额齐格写过信了,等护送咱们的二百精兵明早返程的时候,会帮我把信带回去。”
闻言,楚材唇角微挑:“嗯,那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必须待够一年,否则我不放你走。”
窝阔台沉声道:“我知道,这次我一定不会提前走的,放心吧。”
今天阳光明媚,很热,所以早膳之后,两个人就一路走到了瓮山泊旁边的那条长廊上,在有水的地方走走,能稍微凉快些。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窝阔台看着阳光之下平静的水面,说出了这么一句诗,楚材在一旁摇着扇子,轻轻笑了笑:“这是刘禹锡的诗,咏的是秋夜之下的洞庭湖,不太适合。”
窝阔台忙道:“那就用‘潭面无风镜未磨’这一句,总适合了吧?”
楚材的关注点自然不在这里:“你什么时候也读起这些中原的诗词歌赋来了?”
窝阔台耳根子上染了淡淡的红:“你不是喜欢诗词歌赋吗,我想和你多一点儿共同话题。”
不想楚材却摇了摇头:“三殿下,你不用为了我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况且我和你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这话窝阔台听着很熟悉,好像他以前也给别人说过类似的话,果然人在暗恋某个人的时候是会产生变化的,好在楚材一语点醒了窝阔台,不然他就要变成被曾经的自己嫌弃的样子了:“好吧,我知道了。”
没过多久,楚材刚刚抬起来的嘴角就又耷拉下午了,他蹙眉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连扇子都不摇了,显然是有心事的样子。窝阔台问道:“你还在想刚才的那个噩梦吗?”
“不仅是那个噩梦,还有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路上一直思考的一件事。”楚材把扇子合起来,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并转身把胳膊搭到了护栏上,欣赏着瓮山泊秀美的景色喃喃道:“三殿下,你说这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呢?”
窝阔台在他旁边坐下:“因为人的欲念是无尽的,有欲念就会有争斗。”
楚材没有给窝阔台回复,而是继续说道:“我想起漠北南征之前,阿海大人曾作为使者前往金国索要钱帛,当时我也在场,我记得那时的金帝完颜永济,他被大汗的那封信激怒了,然后就有其他臣子出来说士可杀不可辱,宁愿决一死战也不会给漠北送一分钱。那个时候我想着如果真的打起仗来,百姓们一定会遭殃的,我就劝了金帝,让他送些钱帛过去,还说了人民安康国则安康,人民的尊严就是大金的尊严这种话。”
楚材越说就越觉得当时的自己十分幼稚:“后来我想了想,宋国不就是每年都在给金国送岁币吗?可宋金之间的争斗却从未停止过,还有金国,最后也送了公主去蒙古,结果现在还是在和蒙古打仗,还越打越激烈了,足以见得送财物不是长远之计,这样下去,这个朝廷只会愈发软弱无能,宋国就是个典例。”
窝阔台为楚材能有这样的觉悟感到欣慰:“你既说到这个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儿吧。我们漠北人以前是臣服于金国的,每年都会去上贡,因为当时的我们还很弱小,金国人就以忌惮漠北为由,故意挑拨离间漠北诸部,让各部之间相互争斗,甚至还会定期派人来屠杀漠北人,再强行掳走一批去中原当奴隶,所以说,我们和金国之间是有深仇大恨的,这可不止是因为金熙宗处死俺巴孩汗那一件事,要不是我们当年太过弱小,也不会被他们欺凌侮辱至此。但是现在为什么没有人敢随便欺负我们了?因为我们依靠自身的努力强大起来了,我们在长生天护佑的成吉思汗的带领下团结一心,用实力向金国证明了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一想到那个软弱的阿勒坛汗被我们打得落荒而逃,我就觉得痛快!”
一下子就说了一连串的话,窝阔台喘了口气,又道:“如此可见,臣服和送东西是没有用的,只有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用拳头彻彻底底地把敌人打服,才能让他们不敢再来欺负我们,也只有这样,漠北的人民才能真正地安居乐业。”
楚材把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听在耳中,认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人民要想有尊严,前提是国家要有尊严,只有国家安康,人民才能安康。想想从前竟是我错了,亏我当初还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出那样的话,真是羞愧。”
窝阔台却笑道:“你不用自责,我看得出来你很不喜欢战争,也很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你的出发点是对的,只是用错了方法而已。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国家若想取得尊严,就必须要通过战争,至于那些生活在战乱之中的百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只能说是他们命不好了。”
楚材沉沉地思考着:“你方才说有欲念就会有争斗,想想是这样的,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发起战争,有些人为了自己的贪念而发起战争,说到底都是欲念在作祟。”梦里惊心动魄的场景再次现于他的脑海:“……既然战争不能避免,那伤害百姓呢?难道也不能避免吗?就比如说漠北的军人对中原百姓做下的那些残忍的事情,难道打仗就一定要伤害无辜的民众吗?”
在这里,窝阔台的观点和楚材产生了一点小分歧:“这个我不清楚,但我作为漠北人,我只希望漠北的百姓平安,至于别国的百姓如何,我不在乎,将士们若是想杀,我也不拦着。”
楚材却摇了摇头:“我觉得无论是哪个国家的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哪怕你们去中原是为了报仇,也不能随意伤害他们。要打,也该是朝廷和朝廷、军队和军队打,何苦要牵连手无寸铁的人民呢?他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窝阔台越听越觉得楚材可爱:“你这个想法挺好的,不过我不及你无私,我做不到一视同仁。至于打仗可不可以避免伤害百姓,或许将来会有这种仁义之师出现吧,反正现在肯定是不会有的。”
“将来会有吗…?”楚材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慢慢地向前走去,因为窝阔台的这句话,他的眼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又在顷刻间消散了:“可这个将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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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尔忽是诃额仑养子、铁木真义弟,所以四嫡子可以管他叫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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