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南京城、玄武湖,春暖花开。
南京三月,春暖花开,玄武湖岸上杨柳依依,随风飘荡,湖上的几艘锦舟之上,宽袍方巾,气度雍容的士大夫们,志得意满坐在船头,诗酒趁年华,享受春日胜景。
玄武湖东枕紫金山,西靠南京内城墙,由于湖中群岛上建有黄册库,大明王朝两百多年间全部土地、户籍档案均藏于此,故为官府禁地。
不过,随着江南奴变发生,玄武湖上的楼阁藏册毁之殆尽,玄武湖开始面向民间游众,即便是崇祯朝廷南迁,百废待兴,也懒得再去重建。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美酒佳人,快哉快哉!”
白发苍苍的江南名士钱谦益举起茶杯,对着旁边的阁臣蒋徳璟,笑意盈盈。
以“清流”自居,却而为热衷于功名而屡次陷入政治漩涡,留下谄事阉党、降清失节的污名;他其实对忠君观念并不执着,却又在降清后从事反清活动,力图在传统道德观上重建自己的人生价值。这种进退维谷、反复无常的尴尬状态,给自己造成心理的苦涩,虽取得南明诸王及明遗民的谅解,但仍被后世清朝皇帝所憎厌。
一心向大明,只不过时局危难,钱谦益不过一介文人,只能潜衣缩食苟活于世,被世人认为反复无常的小人,实是一个可悲可叹。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山先生名闻海内,又有夫人**添香,让人羡慕啊。”
蒋德璟笑吟吟举起茶杯,轻抿一口。
这位历史上的忠义志士,精明强干,抗清失败,吞金而死,崇祯朝廷南迁,意兴阑珊,开始逍遥人生了。
一旁的甲板上,衣香鬓影,佳丽们正在焚香煎茶,人比花娇,茶香袅袅,酒不醉人人自醉。
“先生春秋正盛,熟谙国事,朝廷南迁,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时,朝廷和当今圣上,正需要先生运筹帷幄,出谋划策。蒋兄,还望你在圣上面前替先生多多美言几句啊!”
一旁的国子监祭酒吴伟业也是举起茶杯,笑意盈盈。
这位历史上曾写下“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文坛大家,明亡后被迫应诏北上,先被授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顺治十三年底,以奉嗣母之丧为由乞假南归,此后不复出仕。
改朝换代的激烈政治动荡,这位名士困惑、犹豫、畏缩,惠得患失直至失足失节, 却又以此后数十年的生命,作了真诚的自省与忏悔。
归根结底,华夷之辨与华夷一体,适应不了而已。
“美言几句?”
蒋德璟轻轻摇头,微微一笑,放下了茶杯。
“朝廷南迁,圣上对朝中大臣大为不满,直言朝中文臣人人可杀,可见圣上对我等的猜忌。朝中人人自危,先生如果不差银子,就不要自寻烦恼了。”
蒋德璟的话,让钱谦益和吴伟业都是一惊。蒋德璟,这位善于理财治兵,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干臣,怎么也如此意兴阑珊?
“虞山先生不要妄自菲薄。先生在朝经年,深得圣上信任,如今国事艰难,先生还需打起精神,为朝廷尽心尽力,保江南一方太平!”
吴伟业看了一眼蒋德璟,耐心劝慰。
不过,连他自己也知道,自从大明朝廷南迁,崇祯皇帝似乎失去了斗志,沉溺于醇酒美女,对朝政反而懈怠。
“朝廷南迁,王泰被封北王,开牙建府,政由己出。朝廷的旨意到不了长江以南,福建的郑芝龙又形同割据,不听朝廷号令。朝廷不像朝廷,君臣不像君臣。圣上怕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意志消沉,沉溺酒色。这样下去,国将不国啊!”
蒋德璟喝下一杯茶,满嘴的苦涩。
王泰如日中天,兵临天下,崇祯负气倔强,要他对王泰仰其鼻息,低声下气,他又岂能忍受?
煎熬之下,只能是借酒消愁,逃避现实了。
“王泰狼子野心,对我江南名士竟然肆意杀戮,实非明人所为,让人失望愤恨!”
吴伟业转动手中茶盏,恨恨说道。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南京户部尚书高弘图等人,都被血腥刺杀,手段卑劣至极。
“此事,绝不是王泰所为!”
钱谦益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同意吴伟业的推论。
“王泰要是如此,就不会放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让朝廷南迁了。或者,他只要隔断漕运,京师不攻自破,又何必做这些龌龊事?”
“可无论如何,王泰乱臣贼子,早晚有一天会登基称帝!大明王朝,落日夕阳,势不可为啊!”
蒋德璟幽幽叹了出来。
王泰兵临天下,如日中天,他不当皇帝,恐怕是痴心妄想了。
“原来的湖广巡抚宋一鹤,河南巡抚高名衡,两个人随王泰去了京师,一个是辽东巡抚,一个是朝.鲜巡抚。前朝故吏成了当朝新宠,思之让人唏嘘啊!”
吴伟业和陈子龙同为江南名士,交情莫逆,京师的动静,他大概知道一些。
“何止宋一鹤和高名衡,就连高起潜也被王泰收留供养。还有一些朝廷旧吏,纷纷被赋予要职。王泰此举,真是杀人诛心啊!”
士大夫之间互通有无,蒋德璟在京城的朋友也不少,况且有河南和京城的报纸相互印证,京城的风吹草动,他也是留意在心。
“谁说不是,就说朝廷南迁后的第一场科举,北地的士子所来无几不说,就连江南的许多俊才,也都去了河南和京师。这才叫杀人诛心。”
一直没有开口的户部尚书倪元璐,这时也开了口。
这位江南名士,和黄道周俱为大明名臣袁可立门生,性烈如火,最重伦理道德。
“朝廷南迁,各地形同割据,比之宋时高宗尚且不如,这大明王朝的前路,又在何方啊?”
蒋德璟恨恨说了出来。
他看了看讪讪而笑的钱谦益,赶紧拱手行礼。
“虞山先生,圣上那边,我自会去进言。不过,圣上如今信心皆失,疏于朝政,再入宦海,吉凶未卜啊!”
“虞山先生,若椰所言甚是。圣上如今性情大变,行为乖张,沉溺酒色,你想要入朝,恐怕不是最佳时机。”
吴伟业神色落魄,幽幽而叹。
蒋德璟和吴伟业都是如此,钱谦益不由得一怔,扬起了一颗花白的脑袋。
难道说,永不言败的崇祯帝,也是屈从于现实了?
南京城南,正阳门外,秦淮河上,水波荡漾,吹面不寒杨柳风,一艘锦舟之上,持枪执刀的黑衣劲装之士占据甲板。他们个个龙精虎猛,睁大了眼睛,虎视眈眈注视着河面和河岸两旁。
很显然,这是一艘官船。
船舱之中,大明崇祯皇帝便服而坐,几个年轻俏丽的女子陪侍左右,崇祯的亲信宦官王承恩,则是在舱中侍立,目光低垂,昏昏欲睡。
虽说是出来游玩,但崇祯脸色难看,只顾饮酒,不发一言。不过,相比在京师时整日呆在紫禁城,很难出大内一步,崇祯皇帝,似乎放飞了自我,也与民同乐了。
“陛下,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王承恩看着眼圈乌青,脸上颧骨突出的崇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
自朝廷南迁到了江南,崇祯皇帝的脸色,就从来没有好过,人也越来越消瘦了。
难道说,江南的春色,也比京师的更让人沉迷?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就让朕随心所欲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