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肆意而张扬的黄昏,唯有哒哒马蹄声与耳边呼啸的风声,宜城的土灰色建筑被深色侵袭,橘红褪去,阿阮不断扬起马鞭,在空中划过虚影,马儿也跑得越来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他们迎着落日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荒凉沙地畅怀大笑,无所顾忌,可能是在一个崭新的环境,可能身边只有一个陌生人,阿阮不再扮演着温润谦和的长孙朗,只做他自己,一个无拘无束的山间妖物。
橙色变为火红,火红变为暗红,不知何时空中聚起浮云,半是浅蓝,半是金黄,太阳仍是耀眼的存在,穿透层层云彩散发光芒,只待余晖落尽,它便倏然间跃入山间崖底,收敛一身锋芒。
日头只剩一半,偶尔几只大雁迅疾飞过,伴随粗哑的“嘎——嘎——”叫声,不知是呼唤同伴,还是追捕猎物。
炎热灼人的温度降下,凉爽的风从脚下生起,遥远的荆棘树有了清晰的黑影,裸/露的山石上最后一丝光线也远去,那个金色的半圆终是化成浅淡的亮,与大地融为一色。
哒哒马蹄声渐渐停下,响起的只有阿阮的一声“吁—”,他狠狠呼出一口浊气,连着几个幻境的委屈无奈,思念眷恋,压抑的感情得到释放,心情也好了不少。
阿阮俯身捏了捏马儿耳朵,马儿应声打了个响鼻,他笑开,毫无顾忌问了句:“你是不是也很开心?我们都喜欢待在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听见了,另一匹马的马蹄声,骑马与他来这里的,还有一个神秘的“雪公子”。
他猛一回头,想要看看雪公子的真实相貌,毕竟跑马跑了这么久,他的束发都有些松散,难保雪公子的装束不会露出破绽。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黑,宜城居户的烛火三两点,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而视线往上,是泛着蓝色光芒的星辰银河,有些亮,照耀了一片夜色,有些暗,却与其他的相汇,努力散发光芒,这一切不过是眼前人的陪衬,雪公子的兜帽被风吹挂在身后,露出的长发随风飞舞,有几束凌乱散落鬓边,被那细长的手指拂去。
雪公子感受到阿阮的视线,撩鬓发的手指顿了顿,继而把兜帽扣在头上。
阿阮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翻身下马,这里的沙子不多,落脚实在,他一步步走过去,只留下浅浅脚印。
“雪公子竟还会骑马,真令我刮目。”
雪公子也下了马,低着头安抚辛苦了一路的马儿,或许也等着阿阮的靠近。
“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雪公子不是我西盛国子民吧…”那个奇特的行礼姿势,不同于宜城人的过于白皙的肤色,身娇体贵细软的手指,就算用左手写字指腹也没有茧,甚至,他还会骑马…
“…”雪公子歪了头,那双眼睛有些眯起,是生了警惕心吗,阿阮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停留,就算雪公子是哪一国的贵族皇亲,只要不做什么危及西盛国体的事情,他不会多加干涉。
他真正想问的,“你…认不认识我?”
阿阮一眨不眨盯着对方动作,只见雪公子的头微微动了动,像是下意识要点下去,却在下巴接近脖子时缓缓摇头。
阿阮接近的脚步暂停,犹豫到底要不要迈出那一步,然后他再次问道:“你为什么…在南风馆?”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人的境遇无法选择,白嫏不想让长孙朗回皇宫,可他偏偏被长孙谓掳回去,雪公子…即便在南风馆长大,也是芝兰玉树,风度翩翩。
雪公子张了张嘴,摇摇头还是闭上了嘴巴。
阿阮迈出步子,站在雪公子对面,原来他与雪公子的个子接近,那年纪也许是相仿的。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我可以为你赎身,你要不要来我身边?”
耳边恍惚传来一声轻笑,却被风声掩盖,面具遮得严实,天色又太暗,阿阮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雪公子发出的。
“啊…”阿阮丧气垂下头,不自觉的放松,上贤啊上贤,你为什么总失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雪公子的神情紧绷,拳头悄然握紧。
头顶的新月是个弯弯的月牙,晚风吹得人心凉,宜城的烛火不见几个,逼近的黑暗沉沉压来,星子似乎也要被淹没了。
雪公子抬头看天,遥远的星海能容纳一切肮脏,他与眼前人一样的想法,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寄托黑暗,侵吞逐渐消逝的光明。
阿阮与他一同看天,广袤无垠的星空存在了万千岁月,流动的时间长河跨过了无数春秋,而他与上贤,不过是其中的尘埃,被风吹散,被雨打湿,就会成为过去。
那时候,白雪覆盖的山间小屋隔绝了天地,在天道察觉不到的角落里,上贤为他烧水,为他裁衣,为他献祭鲜血供养,即便自己冷脸相对,也会傻傻的露出笑容,浅色的唇弯起,露出白牙,眼睛里全是星星。
“砰——”
他捂着额头蹦出泪花,手脚也从阿阮的身下收起,支支吾吾不敢言,阿阮拥着被子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本想蹭床铺睡觉,最后却侵占了大半,把小道士挤得缩在角落。
“抱歉。”他朝外边挪了挪,毫无诚意地说,但见上贤眼睛红红,他多嘴问了一句,“很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