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从安醒来,已是七日之后。
一屋子的下人哭做一团。她对着一室鼻涕眼泪,一时分不清这些人是因为担心她,还是因要继续伺候她这个活阎王而哭,在房中待着实觉气闷,便冷着脸要出门。这个时候,哪有人敢拦,只得将同样在房中关了数日的郑和宜请了过来。
这下谢从安自然没了硬气。只是才坐下奉了茶,前头就报说太子有请。谢从安如今这般情况,只得与郑和宜相携出行。
此去路程虽短,她却不愿在车里老实待着。郑和宜瞧她半个身子都在车外,索性让人牵了马来同骑。
一路从偏市而过,明显不是宫中方向。郊外春色遍野,檐上却也已悄悄多了不少葱茏。谢从安心情好些,不住的左顾右盼,瞧见郑和宜望向自己便做了个鬼脸。
他笑了笑,问了句:“身子如何?”
“好着呢。”谢从安粲然,见他盯着自己似不相信,低头打量一番,故意使坏道:“这几日躺的好乏,身上酸疼。”说着将手递了过去,“宜哥哥给我揉揉吧?”
只听路旁有人“呸”一声,她差点从马上跌下,慌忙中薅住马鬃,马儿烦躁的摇了摇头,她发觉自己竟怕的几乎要喊出声来。
郑和宜飞身上马,将她稳在怀里,觉察她浑身抖个不住,诧异之余,满心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路人继续唾道:“□□的仍在城中,男女共骑也不害臊。”
谢从安眉头微蹙,先想到的却是去安抚身后之人,待觉察腰间的手臂揽的更紧了些,心头触动之余,实不习惯将脆弱显于人前,便轻轻挣了挣。身后人随即放开了手,待安抚了马儿,便转回了自己的马背。
谢从安心道,莫非让他误解了什么,无措的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之后却未能说出话来,只能目送他驭马先行,又莫名刻意落了几步跟在后头。她望着那背影出了好一阵的神,随即默默转开了目光。
到了一处大宅前,二人驻足下马,门外候着的仆从皆有几分面生。领路之人低垂额颈,双手抄在袖中,碎步紧凑却不显慌张,分明是宫里的规矩。
郑和宜不知是否未曾察觉,面上倒仍是镇定自若。
谢从安放慢脚步,四处扫看几眼,发现这宅子极其普通,各处的安置摆设也毫无特别,疑心是否找错了地方。
待入了内庭,远远见个人抱臂候在外头,一眼认出是太子的小跟班李璟。
那小子皮笑肉不笑的瞧着这方,认出她身侧的郑和宜时,眸中忽然闪过惊讶,回头望了眼开着的门,冲两人挑了挑眉。
谢从安跟着仆从步入堂中,里面空无一人。屋子正中立着一块巨大的玉石插屏,并未雕花题字,一脉浑然天成的山水纹路,倒也稀罕。
可惜她无心观赏,觉得到处都透着稀奇古怪,回头与郑和宜对视一眼。
迟疑间,有个身影从屏风后滚了出来。
“我的祖宗,你可来了。”此人纱帽歪戴,拂尘拖地,罕见的狼狈。谢从安认出是内务府的大太监玄泰,更觉一头雾水。
玄泰见了她身侧的郑和宜,亦是眼神一亮,提起袍角紧跑上前,忙不迭的将二人请往内殿。
谢从安将他面上的微妙收在心底,行动间不敢怠慢,收敛心神跟了上去。
一行人绕过屏风,沿着长廊再入一园,一路不知走了多远。拐入个不起眼的侧门,再低头进了个阴暗的房间,左转跟入一间雅室,忽觉眼前一亮。
这间房宽敞许多,一侧安置着一排打通了的百扇窗,桌椅的质料雕工粗看去便能知道与外头所见不同。
主座上一人须发花白,正低头饮茶,不是老皇帝还能是谁。一旁果不其然坐着太子,良王与晋王三个。
谢从安见到皇帝,心生更多顾虑,目光一转,瞧见底下跪着个玉冠华服的男子。赞其身姿俊挺,又觉得莫名眼熟,再看一眼,心内随即一惊。这时只听有人道:“丫头与这琴师许久未见了吧。”
喜怒难辨的熟悉语气让她不自觉的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臣女谢从安拜见皇上。小女与韩先生的确多日未见,未料到会在此相逢。”
半晌沉寂后,皇帝再次开口:“你可知他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摇头间,谢从安瞥见身侧的郑和宜神色微有异样,不免跟着紧张,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摇头,呆在了那里。
晋王忽地冷笑,“谢小姐怎会与此人相识?”
她琢磨着回禀道:“从安当初为了宜哥哥的冠礼之事,曾到温泉行宫的芳菲苑寻人讨教,与韩先生便是那时认识的。”
“先生?他一个小小琴师也配被称先生?”
眼见晋王又要找茬,谢从安自然要驳上几句,却扫见他身旁的良王笑的古怪,心头一跳,话到嘴边,转了一味:“小女求知求技,自然是个学生。他有技在身,自然就是先生。”
晋王听了,又是一声冷哼,却未再发话。谢从安垂眸,默默握紧手心的汗意。
若方才真的说出韩玉师从韩子束的传闻,此时的自己大概已经被拖出去了。
皇帝在座上瞧着脚下跪着的这一对。
女子柔顺的将头低着,乖巧的就似那日在宫中复见,即便是淋了大雨,也能一字一句的为谢家从容辩驳。
当年继位后,他亦为谢家权势所苦,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他们谢家的丫头竟是柄最好用的宝刀。至于这位昔日大乾最最春风得意的少年郎,经年未见,郑家一族经此一事,不知他如今风骨还余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