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关于演员的是非谈》一文,历来被认为是“表现派”的经典文献,而他也就成了欧洲戏剧史上第一个系统提出表演理论的学者。
演员演戏,是否每次都要在自己身上激发出角色的热情?狄德罗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演员的任务,是准确地再现最能反映角色内心的一种外部形式的范本。这个主张,后经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著名演员科格兰阐发,并概括为“表现”一词,逐渐形成与“体验派”相对峙的一个表演学派。
在狄德罗以前,欧洲没有出现过完整的表演理论。早在狄德罗写《论戏剧艺术》的十余年前,演员黎柯伯尼发表过一篇《戏剧改革论》,提出了演员演戏时与演员本人的真实体验无关的观点;不久,文人阿耳宾表示反对这种观点,说真实体验对演技有决定性意义,而推崇真实体验的当时还并非阿耳宾一人。一般观众大多也习惯地以为,在台上与角色化成一体的演员是好演员。狄德罗系统的有关表演艺术的主张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的。他大体上同意黎柯伯尼,但又有很大的充实和发展。
狄德罗和当时其他一些人所说的“真实体验”,是从自己的气质和灵感出发,打开自己的感情仓库,然后完全化成了角色,真哭真笑,涕泪激情肆洋于帷幕之间。狄德罗认为,这样的表演方法看似真切,其实弊端甚多:
其一,好坏不均。“你不要希望他们前后一致,他们的演技有高有低、忽冷忽热、时好时坏。他们今天演好了的地方,就是他们明天演糟了的地方。换而言之,他们前天演糟了的地方,他们过后倒演好了。”“首次公演,热烈过分,临到第三次,他就要力竭声嘶,像大理石一样冷冰了。”因此,“演员靠灵感演戏,决不统一”。
其二,破坏美感。如果真哭,斑斑泪迹损害了脸相会引得观众发笑,而悲痛之极的语调也大多十分难听。更不必说,在表演中“情欲发展到难以自制的地步,十九都要显出一副怪相”。观众希望一个女人死的时候,也“要端庄、柔和”。一个英雄死的时候,也要“既文雅,又高贵,姿态优美如画”。这当然不是自然形态的灵感表演所能济事的。
其三,容量太小。一个演员不可能从内心激发出各种各样角色的“真情实感”。即使对于与自己颇为接近的角色,也不能靠着自然灵感快速表现出复杂的感情变化来满足剧情的需要。狄德罗说,演员的表情千变万化,而自己的灵魂感受总是有限的。不要以为自己小小的心灵就能感觉一切。他说,一个好演员的脸,从狂喜变到小喜,从小喜变到平静,从平静变到诧异,从诧异变到惊奇,从惊奇变到忧郁,从忧郁变到消沉,从消沉变到畏惧,从畏惧变到恐怖,从恐怖变到绝望,又从这么一种变化回升到前一种变化……一路变下来,也就是四秒钟到五秒钟的时间。难道他的灵魂能感受这一切感觉,配合他的面孔,形成这种音阶似的变化?狄德罗说,如果认为这是靠激发演员的真情实感表演出来的,他不相信。
其四,损害平衡。戏剧是一门由多人参加的综合艺术,如果仅靠一个个演员各自的灵感表演,不可能“立起一种平衡来”,“得到一种统一的总体动作”。即使不讲众多演员之间的复杂平衡,即就一个演员自身而论,也有自己的平衡。要把一个角色的明亮、阴暗、柔和、犀利、平静、激动逐步表演出来,肯定不是一个处于真实激动的演员所能胜任的。不能胜任,就损害了平衡。
把以上这一些弊端总括起来,狄德罗形象地对那些过于自我、过于敏感的演员作了一个生动的描述:“这位难能可贵的善哭的女演员,演不好两个不同的角色,即使是同一角色,也只勉强有几个地方出色,她也就只是最不均衡、最有限制和最为拙劣的女演员而已。万一她遇到需要突飞猛进的情形,她的占优势的个人敏感很快就会又把她带到平庸的境地来。她不再像一匹奔驰如飞的矫健的骏马,倒像是一匹一时兴起的软弱的羸马。她的振奋的时间是飘忽的、骤然的,缺乏层次,缺乏准备,缺乏一致,让人觉得只是一阵疯狂罢了。”
狄德罗在指出这些弊端的同时,已显露出了他对表演艺术的正面主张。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一,演员需要有一些理想的范型
狄德罗说:“演员对某一典范的模仿,每次公演,都要统一、相同、完美。一切是有序的,组合的,学来的。热情有它的进度,它的开始,它的飞跃,它的间歇,它的极端。音调相同,地位相同,动作相同。因此,每一天都同样确切、同样有力、同样真实。”
二,演员需要有一个冷静的头脑
狄德罗说:“我要他是一位冷静的旁观人。这就是说,我要他鞭辟入里,决不敏感,具有模仿一切的艺术的本领。或者换一个说法,具有扮演任何种类性格都相宜的本领。”“完成一切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