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罗认为,一个好的演员只是“仔细用心地表现那些骗你的感情的外在记号”。看上去他也在舞台上痛苦,甚至绝望,但其实他的耳朵十分清醒地倾听和掌握着自己痛苦的呼喊,他的绝望也只不过是一种记忆。观众感到真实,只是“形象真实”,演员自己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扮演角色”而已。这样,演员在演出时心境应是冷静而自由的,他可以演得肢体劳累,但在精神上并不激动、痛苦、忧郁、哀伤。观众看完一出戏可能因激动而失眠,而演员不会,他马上就会因为劳累而入睡。
狄德罗风趣地说,这样的演员“知道准确的时间取手绢、流眼泪。你等着看吧,不迟不早,说到这句话、这个字,眼泪正好流出来。声音这种颤抖,字句这种停顿,声音这种噎窒或者延长,四肢这种抖动,膝盖这种摇摆,以及晕倒与狂怒。这一切,完全是模仿,是事前温习熟了的功课,是激动人心的愁眉苦脸,是绝妙的依样画葫芦。演员经过钻研,久已记牢了,实行的时候,也意识到了……尽管这样,还给他留下全部精神上的自由,如同别的操练一样,消耗的只是他的体力”。
这段话,再清楚不过地描述了演员的冷静。为此,狄德罗还举了不少生活中的例子,说明冷静才有力,冷静才能把感情表现得透彻。极度的沉痛,会使人除了流泪而找不到一句适当地表达沉痛的话。极度的狂欢,也只会使人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感觉器官灵敏而脆弱的人容易怜悯、战栗、赞赏、畏惧、惶惑、哭泣、晕倒、援救、逃遁、喊叫、丧失理智、夸张、轻视、蔑视、发疯、不公正、对真美善缺乏任何正确的观念,这种人做不了伟大的国王、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官员、深刻的观察者,因此,也不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伟大的艺术家应该“忘记自己,把自己解除出来,懂得靠强烈的想象来创造,靠顽强的记忆集中注意,观察那些给他充当模特儿的形象”。
演员们能做到这一些,也就是走出了“她们天生的敏感把她们关起来的狭窄的围城”,进入到了一个广阔而又完美的创造天地。
狄德罗举了当时许多著名演员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他所特别佩服的女演员克莱隆初次登台时像个机器人,但后来日臻完美,到了在狄德罗看来无与匹敌的地步。那么,她是怎样进行创造的呢?狄德罗分析道,她首先根据角色的要求,拟出她可能想到的最高、最大、最完美的典范,也就是“理想的范本”进行一番艰苦的“挣扎”,逐渐胸有成竹,开始不动感情地进行排演。演过几次,不仅早背熟了角色的全部语言,而且也记熟了演技的全部细节。在这种情况下,她在台上能听见自己说话,看见自己的表演,冷静地批评自己,随时调整自己。结果如何呢?有一次她演伏尔泰写的一出戏,伏尔泰自己来看了,惊奇地喊道:“这出戏真是我写出来的吗?”狄德罗就此断言,这位女演员比剧作家取得了更深的舞台意会,创造了“理想的范本”。
狄德罗说,为什么很多老演员在已经没有多少激情和灵感的年龄一上台依旧光彩照人?因为他们正是走与克莱隆一样的路线。
狄德罗提醒人们注意这么一个现象:有的演员你初次在朋友的客厅里见到,她的灵性,她的表情,她的仪容,惊动四座,大家断定她在舞台上一定是一个杰出的演员,但奇怪的是当她真的一登台却黯然失色,很不怎么样;相反,有的演员在小小的客厅里应邀作一个即兴表演使人感到太过火,预计上台不会成功,但结果倒是成功了。原因何在?狄德罗回答说:“随你作为优点或者缺点看,演员在社会上说话、做事,没有一件和在舞台上完全相同。这另是一种社会。”
这就进一步说明,表演艺术不能完全模仿自然。既不能模仿自然的生活,也不能模仿自然的剧本,又不能模仿自然的自己。要创造的,是“理想的范本”。不管是生活、艺术、自己,都要建立一个“理想的范本”。
“理想的范本”并不是产生于创作之前,因此狄德罗并不排斥“体验”。只不过,他把“体验”看成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当过程一旦完成,戏剧就可以问世了,因为那时只剩下“理想的范本”,而不是每场缠粘的“体验”。
作为欧洲戏剧史上第一个系统提出表演理论的学者,狄德罗一上来就扫除了人们对表演艺术的普遍误解,超越了所谓“每次都必须真情实感”的世俗艺术,醒目地提出了“理性的范本”的美学主张,实在应该给予极高的评价。
但是,正由于他已经处于里程碑的崇高地位,我们也就不能不指出他在表演理论上的缺点。那就是,他对于“感受”和“体验”的排除,过于绝对。演员的每次演出,如果全然凭借冷静的判断,而缺少情感的濡养,那就成了一种机械式的再现,未必优秀。越到现代人们越是明白,戏剧与电影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在面对观众之时,创造过程仍在继续。这种创造过程,虽然已经有了“范本”,却也需要情感体验的不断再创造。舞台的创作过程,又与观众的“当场反馈”互动,因此不能让“范本”像胶片一样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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