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在担任过一个时期的剧院领导之后,对戏剧的舞台性问题非常重视。他一再告诫人们,一个读起来不错的剧本不一定适宜于上演。《歌德谈话录》记载了他这样一段话:
一部写在纸上的剧本算不得怎么回事。诗人必须了解他用来进行工作的手段,必须把剧中人物写得完全适应要扮演他们的演员……为舞台上演而写作是一种特殊的工作,如果对舞台没有彻底了解,最好还是不写。每个人都认为一种有趣的情节搬上舞台后也一样有趣,可是没有这么回事!读起来很好乃至思考起来也很好的东西,一搬上舞台,效果就很不一样,写在书上使我们着迷的东西,搬上舞台可能就枯燥无味……一个人为舞台上演写剧本,既要懂行,又要有才能。这两点都是难能罕见的,如果不结合在一起,就很难收到好效果。(一八二九年二月四日谈)
这是经验之谈。
歌德曾花费很多力量写了历史剧《葛兹·封·伯利欣根》,但它太长了,后来分成了两部分,后一部分歌德估计会产生戏剧效果,而前一部分则只是一种说明性的情节介绍。所以歌德自己对这个剧本的评价是:“作为上演的剧本,它就不对头。”
无独有偶,当时德国还有一个人说了一句与此极相类似的话:“《葛兹·封·伯利欣根》这部剧本特别适宜于阅读,搬上舞台,它就不能长久受欢迎。”这个人就是歌德的好朋友、深邃的哲学家黑格尔。
黑格尔当时正在讲授《美学》,在讲到艺术作品与观众的关系时举了歌德这个剧本的例子,时间与歌德自己的分析相差不远。结论一致,理由并不完全一样。
黑格尔认为,它不是太长,而是太琐细平凡。他说:“这种平凡浅薄在戏剧作品中很容易看出,特别是在表演时,因为观众一进剧场,看到许多的表演装备、灯光和打扮得很漂亮的人们,就指望看到一些不平常的东西。”
黑格尔从观众心理学的角度把问题讲得比歌德更透彻一些,但与歌德一样,最后都归结到演出的实际需要会对文学剧本提出特殊要求这一点上。两位大学者都把目光投向了舞台。
歌德所谓的舞台性主要是指戏剧的可见性。他在《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一文中曾分析了舞台剧与其他艺术样式的区别,最后认为,舞台剧除了对话和行动外,“使视觉也一起活动”。“正确地说,只有对于视觉同时也具有象征意义的事情,才能有舞台性:一个重要的行动,这个行动暗示着另一个更重要的行动。”
根据这一个标准,他在《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一文中认为,伟大的莎士比亚也不是一直具备舞台性的。有时有,有时没有,“中间有许多非舞台性的东西。真正的舞台是与莎士比亚的创作方法有一些抵触的”。其原因在于,“莎士比亚的著作不是为了视觉而写的”。
歌德举例,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四世下篇》中这样一个场面很有舞台性:从沉睡着的国王身旁,他的儿子和继承者把王冠取走,戴在自己头上,扬长而去。但同时,莎士比亚又会写一些只适合幻想而不适合视觉的内容,如鬼魂、女巫和某些残暴行为。结果,在表演时就显得累赘碍事,甚至令人嫌恶。从这里,歌德竟大胆地说,莎士比亚的剧本与其付诸表演,不如付诸朗读。闭着眼睛倾听人们用自然正确的声调朗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高尚更纯粹的享受了。
歌德这样说是不是带有嘲讽莎士比亚的意思呢?不是。歌德认为,不是莎士比亚不懂舞台性,而是他太有才华、太有诗人气质了。“舞台对于他的天才不是一个相称的场合,而这句话是含有褒扬的意思”——这就是歌德对他的评价。
基于上述见解,歌德主张各地演出莎士比亚时,可以有所改动,使之更适合舞台。
强调舞台性,是出于对戏剧的综合性的认识。实际的戏剧活动使歌德对这门艺术产生了一种完整的、立体的、有机的认识。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清晨,歌德和席勒从事戏剧活动的基地魏玛剧院失火,很快化为一片灰烬。歌德望见烟火不断地飞向天空,回想已逝的剧坛盛事,心情激动而又难过。那天上午他没有起床,躺着对秘书说了一段话。那段话,是一首心底的颂歌:
一个够年轻的人只要没有娇惯坏,很难找到一个比剧院更适合他的地方了。人们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不愿意开口说话就不必开口说话;你像个国王,安闲自在地坐在那里,让一切在你眼前掠过,让心灵和感官都获得享受,心满意足。那里有的是诗、是绘画、是歌唱和音乐、是表演艺术,而且还不止这些哩!这些艺术和青年美貌的魔力都集中在一个夜晚,高度协调合作来发挥效力,这就是一餐无与伦比的盛筵呀!(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二日谈)
在说了这段话的两年之后,他又对艺术的综合性、完整性、整体性作了更深刻的概括。他说:“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的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的这种丰富的统一体,这种单一的杂多。”(《搜藏家和他的伙伴们》)
这一论述,显然是远远地高出于戏剧,达到了艺术人类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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