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老李突然站住了,背对着我们的方向,站在那里往海边的方向眺望,此时我虽然看不到老李的表情,但我想他此时的目光应该是深沉的,他应该是在独自思考着什么。又是一阵风吹来,老李额前的几缕白发又被吹起,显得整个人格外苍老。金淑英就身体僵硬地坐在那里,两眼死死地看着老李的方向,看着老李的背影,她的眼神里已经从震惊里恢复了一些平静,目光里却带着难以描述出来的凄凉悲楚,还有看不透的复杂情感。我断定,既然金淑英刚才没有打开车门,那么,她就不会再打开了。她似乎在这短暂的一瞬做出了某种决定。这决定对她来说似乎很容易,但又似乎很艰难,这决定在做出的时候,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无比的痛苦和煎熬。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老李半寸,她就那么眼神直直地看着老李,看着这个30年前将她无情抛弃的男人,看着这个30年前自己将身体给予他的男人,看着这个30多年来让自己日夜思念改变了自己一生的男人。这是怎样的一种苦难,这是怎样的一种憾人场景,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这是怎样的一种自制,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如刀绞。30多年过去,本以为在那个寒冷冬季的鸭绿江边一别,此生再也不会相见,本以为异客里,自己曾经真挚的那一场纯情已经成为了碎梦,但,却没有想到,在无意中会见到他,见到这个曾经让自己深爱却又深深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虽然遇到,却不会相见,虽然刻骨,却不会重逢,虽然震惊,却不会崩溃。这就是金淑英,这就是现在的金淑英能做到的事情。此时的金淑英,内心已经强大到足够的程度,她的意志和思维已经足够成熟,她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去做。或许,她最终没有打开车门,想到的应该比我想的还多还深,她或许考虑地比我全面地多。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有些宽松,有些宽慰,又有些遗憾。但我又感觉自己不该遗憾,我打心里不希望看到金淑英和老李重逢的场景。我觉得自己有些坏。当然,我知道,这一切其实不是我能做主的,我无法左右。虽然我无法做主,但事情的进展却似乎符合我的想法。我轻轻咳嗽了一声:“金姑姑……”金淑英回过神,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深深呼了口气,然后捋了捋头发,看着我。“你怎么了?”我故作不知地说。“我……我刚才突然身体感觉有些不舒服,所以有些失态,不好意思。”金淑英淡淡地笑了下,“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紧盯住金淑英的脸。“呵呵,真的没事了。”金淑英甚至还笑了一下,但我听得出她的笑十分干涩。说完,金淑英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看着车外的老李,紧紧抿住了嘴唇。我沉默了片刻,说:“金姑姑,看到前面那个背对我们的老男人了吗?”“嗯。”金淑英皱了皱眉头,看着我。似乎,她不喜欢我叫老李为老男人,似乎,在她的眼里,老李永远是年轻和青春的。但那只是30多年前她眼里的老李,此时的老李已经是江河日下风光不在日渐苍老了。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你似乎一直在看他。”我说。“是吗?我一直在看车外的风景。”金淑英淡淡笑了下,似乎想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在看他而不是在看周围的风景呢?”“呵呵,那就是我认为错了呗,我还以为你在看这个人呢。”我笑了下。金淑英看着我,没有说话。老李还站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我认识他!”我说。金淑英的眼皮一跳:“你认识他?”“是的,这个人可不是一般人。”我说。金淑英的眼皮又是一跳,不由自主又看了老李那边一眼,然后看着我:“说说看。”“金姑姑对这个人也感兴趣?”我这回不用老男人这个词了,我不想没事刺激金淑英。“闲着没事,听你讲故事倒也可以打发时间啊。”金淑英虽然作出心不在焉的表情,但我分明感觉到她十分想听我说下去。我说:“此人姓李。”金淑英凝神看着我。“此人在海州鼎鼎大名,曾经是威震一时权倾一时的大人物,他是大人物,他的夫人也是……”我缓缓地说,边注意着金淑英的表情变化。金淑英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接着又随意地转头看着车外,看着老李的方向,说:“说下去。”“他在一个显赫位置上风光了很是一段时间,威风也达到了巅峰状态,不仅仅是他,他的夫人在位子上也是很风光的。但好景不长,在一次斗争中,他落败了,被调整到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位子,成了闲人,一夜之间,昔日的那些辉煌都没有了,同时,他的夫人也被调整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我说。“哦……”金淑英看着我。我继续说:“本以为他或许会就此安安稳稳度过那圈子里的最后时光,但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一场更大的风暴向他袭来,他的对手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穷追猛打,要将他彻底置于无法翻身的地步,于是,因为经济问题,他和他的夫人双双进去了,被判了……”“啊——”金淑英不由失声叫了出来。“他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虽然深陷牢狱,但因为说不清道不白的复杂利益关系,却并没有被重判,在里面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夫人以保外就医等名义先后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他们就彻头彻尾成了一介草民。昔日的大人物成了平民,他们也就开始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而他,因为这连续的遭遇,前途的终结和牢狱之灾,让他迅速衰老。曾经的他不是这样子的,现在的他肉体生命还在,但他的某些精神生命,正在枯萎老去。”“是这样……”金淑英叹息一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人的命运竟然会如此多变。”“这就是他的故事,我说完了!”我说。“你怎么会和他认识的?”金淑英看着我。“这个说来话长了,一言难尽。”金淑英点点头,又说:“那他的夫人……现在还好吗?”“还算可以吧。平时不大看到她,她现在很少出门。经历了人生如此巨大的落差,这位老李似乎现在已经逐渐接受了现实,但他的夫人却似乎还不能接受,似乎出门怕遇到熟人遭受嘲笑和奚落,所以,平时他夫人是深居简出的。”金淑英的眼神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说:“那他们的孩子呢?他们有孩子的吧?”“是的,他们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却不争气,从小就被惯坏了,无恶不作,现在因为犯了事,被通缉了,远走他乡。”我说。金淑英的目光一呆,看着我:“是这样……”“是的。”“那他们……现在只有他们俩在相依为命?”金淑英说。“是的。”金淑英又看着车外仍站在那里静默的老李,看了一会儿,深深叹息一声。“金姑姑,你听了这个人的故事是不是很感慨啊?”我说。“感慨?我为什么要感慨?我岂止仅仅是感慨?”金淑英喃喃地自语着。“你对我刚才讲的这个人的故事是不是很感兴趣呢?”我说。“感兴趣……我……我感兴趣吗?”金淑英看着我。“我感觉你似乎很感兴趣。”金淑英的神情微微一变,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眼里看出什么来。我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金淑英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她从我的眼神里觉察出了什么,但又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这种觉察。这时,老李转过身,向背对我们的方向缓缓走去。“他走了。”我说。金淑英的神情突然又有些紧张,但随即又做淡定状,喃喃地说:“他走了,他真的走了……”金淑英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神情变得有些悲怆,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看得出,她又开始激动和紧张了,她似乎很害怕老李离去,似乎又想到了30年前老李的那次离去,似乎,她感觉到,此次老李离去之后,或许就是他们的永别,此生,再也难以相见。老李渐渐离我们远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金淑英身体僵直地坐在那里,紧紧咬住嘴唇,虽然看不到老李的身影了,她还是不能放松自己的情绪。“金姑姑——”我叫了她一声。“啊——”金淑英应了一声,回过神,看着我。“他已经看不到了。”“是的,看不到了。”金淑英的声音有些郁郁。“你似乎情绪有些不正常。”我说,“是因为我刚才讲的那个人的故事导致的吗?”金淑英看着我,眼神有些深邃,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地说:“或许是……你刚才讲的……那个……那个人的故事……对我还是有些震动的。”“只是有些震动吗?”我说。“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呢?”金淑英突然笑了一下,我分明感觉她的笑很牵强,她是想用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纠结和情绪。我笑了起来:“金姑姑其实是一个自制力自持力很强大的人,其实,这个老李的事情啊,谁听了都要唏嘘半天的。”“世事无常人生莫测,没想到,没想到……”金淑英喃喃地说。“金姑姑没想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