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六世从没想过在世上还会有个如此崇拜和近乎信仰着他的人。马希莫表现出的恰到好处的因为见到他而激动而险险几次造成失礼的莽撞,和多少显得有些愚笨却又能及时弥补的小意外,让即便是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狡猾的人,也不由隐隐因为被奉承而感到少许得意。而让亚历山大六世真正印象深刻的,还是马希莫的布道。在应邀参加马希莫的布道讲演前,亚历山大六世并没有抱着什么太大的希望,毕竟梵蒂冈从不缺少靠嘴皮子混出身的人。事实上这也是罗马人上千年来一直流传下来的习惯,哪怕如今已经不是当初古罗马那些雄辩家与演说家的时代,但是依旧并不缺少用夸夸其谈为自己博出身冒险家,所以当马希莫开始布道的时候,教皇的出现虽然让原本的显得有些空旷稀疏的听众感到意外,可人们还并没有立刻就注意这个修道士。可随着讲演继续,原本打算只露上一面算是给了这个修道士和亚历山大面子的教皇却有些诧异的发现,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修道士讲的那些东西,却渐渐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亚历山大六世让人给他拿来了清爽饮料,然后坐在还未修缮的圣彼得教堂后边礼拜堂的侧面阳台上,开始认真的听起这个似乎具有某种煽动力的修道士的讲演,同时他也在暗暗观察着那些听说他留下来,终于开始关注这个修道士布道的那些人。有几个追随教皇的红衣主教闻讯首先赶来了,他们先是很恭敬的向坐在阳台上的教皇行礼,然后坐下来开始听修道士的布道。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既惊讶于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修道士的好运气,居然能受到教皇的重视,更奇怪这个人究竟讲了些什么,居然能让亚历山大六世亲自到场。“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出来作为世人栖息地的地方……”马希莫大声向下面越来越多的听众呐喊着,因为人太多,他不得不从前面的讲坛走下来,向着人群中间走去,看到身份高于他的神职人员,他会谦卑的鞠躬行礼,看到衣着普通的人,他也会微笑面对,这与之前任何一个要么高高在上,要么俨然一副自我牺牲者的布道者们都不一样,可他说出的内容却一点都不轻松。“因为人罪行,世人被驱赶出了伊甸园,可上帝并没有放弃人世人,所以用亲子拯救我们,而后为了让世人能永远记住和保持谦卑,耶稣基督指认了他在人世间行走的代理与分身,”马希莫猛然抬手指向小阳台上的教皇“这是经受过上帝考验的圣人,是耶稣基督视为在这个人间的肉身的影子,他的荣耀照耀大地,并令人间得到救赎。”马希莫的话在礼拜堂里瞬间卷起一阵旋风,主教们面面相觑的相互对视,这些熟悉经典的主教们当然知道修道士最后这句话所引用的出处,更知道这句来自新约中《提多书》的赞美句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暗喻,这不得不让主教们感到有些惶惶不安。就在主教们还在暗中议论马希莫把这样的经文喻句,用在一位尚且活着的教皇身上是不是合适时,马希莫已经继续用愤慨的腔调大声控诉起来:“世人愚昧,误解他们的牧羊人,他们把谎言与侮辱编制而成的污蔑之衣披在他的身上,肆意的用最恶劣和卑鄙的言辞议论他们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父亲,主宰与唯一能把他们这些迷途羔羊重新引向耶稣基督面前的救者,这是无知的耻辱,也是令人的痛恨的背叛与的刻薄寡情的卑鄙。”马希莫的话在礼拜堂里引起了一片哗然,人们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修道士,他们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用这种近乎斥责异端的方式攻击那些对圣座上的那个人,或者干脆说就是亚历山大六世本人抱持敌意的人,甚至在这个修道士的滔滔雄辩中,把对亚历山大六世的敌视说成了是对上帝与耶稣的背叛。即便是那些依附亚历山大六世的主教们也不由用略显不安和疑惑的眼神看向小阳台,他们必须从教皇那里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修道士是不是教皇自己安排的角色,更想尽快知道,如果这的确是他安排的,那么他想要干什么。即使是亚历山大六世自己也多少因为马希莫的布道感到有些意外,他看着修道士就那么公然在礼拜堂的过道和人群包围中向他的方向跪下来,亲吻地上的石头而不忍抬头的样子,亚历山大六世觉得自己还真是遇到了个很不错的追随者。马希莫的布道是成功,或者说是震动的,当他布道的内容被早有准备的誊撰编辑然后迅速散发出去时,很多罗马人先是感到意外,接着一些聪明的人就从其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亚历山大六世再次召见亚历山大是在马希莫布道讲演之后的第三天,在这两天里,修道士已经借着之前在圣彼得祈祷堂里的精彩演说而名声大振,最关键的是即便有一万个人有理由也更有证据驳斥他的那些言论,却没有一个人能主动站出来向修道士挑战。对教皇这一上帝在人世间行走的代理人身份的肯定,和对亚历山大六世近乎直接的吹捧标榜的谄媚结合起来,在教皇所拥有的巨大权力的庇护下,让马希莫的布道成了最近几天罗马城里最强大,也是最不可被触及和反驳的声音。“那个修道士的布道,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教皇的办公室里,亚历山大六世拨弄着眼前硕大的大理石地球仪,这个地球仪上标注的很多地方其实不但似是而非,甚至有些更是荒诞不经,但是正是在这个地球仪上,亚历山大六世用他的手指在上面划下了一条流传后世的界线——教皇子午线。“我曾经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两个强大国家之间斡旋,又用纯粹外交手段解决了更多的问题,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持基督世界的和平,毕竟我们的西方一场为期百年的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而我们的东方,那些信仰胡斯的叛徒们给我们找的麻烦也还没有完全平息,更糟糕的是异教军队已经在我们的边界上伺机而动。”亚历山大六世声音略显愤怒和阴沉,他看着平静站在面前的亚历山大:“我绝对不能软弱,更不能只用虔诚的祈祷代替刀枪,我要想尽办法维持我们的信仰不会在我的手中衰亡,这就可能会用到一些并不光彩的手段,而我的敌人却利用这个攻讦我,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陛下,我们都知道您是正确的,”亚历山大躬身行礼“我相信应该让更多的人听到对您的理解和崇敬的声音,所以我请求您能恩准以您的名义授予马希莫修道士能在任何地方布道的权利,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明白他们之前听到的那些诋毁,和现在应该听到的是多么不同。”亚历山大六世微微沉吟了一下,他很清楚答应这件事会让那个修道士瞬间地位大涨,但是他并不关心这个。重要的是他需要想清楚这件事对他来说讲意味着什么。“我会考虑你的这个建议,”教皇点点头,然后继续问“现在告诉我这两天你都发现了什么。”知道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简单,亚历山大并没有在修道士的事情上继续停留。“我们发现了些事情,我们审讯了那些可疑的犹太人,也查问了很多其他一些知情者,可以肯定在梵蒂冈有很多神职人员卷进了那些犹太人的事情,其中有些甚至还是红衣主教。”“那三重冠呢,我关心的是那个,我不想知道哪个红衣主教或是司铎为了养他们的情妇和私生子向犹太人借钱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找没找到三重冠。”“我没找到。”亚历山大很干脆的回答让教皇露出了怒意,可不等他开口亚历山大已经继续说:“不过我相信正有一个阴谋是针对梵蒂冈或是您本人的,有些人试图利用三重冠为您树立一个对手。”“那是妄想,”教皇愤怒的打断了亚历山大的话“我的圣座是上帝赋予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没有人能从我的身下抢走。”“不过如果有人试图再重现三皇同立,也许就会觉得并非不可能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神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当然知道亚历山大在暗示什么,虽然他不相信一顶三重冠就会让当初教会三皇同立的闹剧再显,但是这却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我要你不惜一切的查清楚这件事,有什么需要你可以从凯撒那里得到帮助,”亚历山大六世摆摆手,看到亚历山大行礼转身,教皇又忽然开口:“亚历山大!”看着转过身望着自己的年轻人,亚历山大六世沉吟了一下,然后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来。“对于你和卢克雷齐娅的事,我很遗憾,”教皇似乎略显无奈叹口气“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卢克雷齐娅很快就要和比利谢利的阿方索订婚,然后不出意外他们会在明年春天结婚,我能明白这也许让你很不高兴,毕竟我会把你从蒙蒂纳招来的时候,说过你是我的家人,可现在似乎是我失信了。”看着教皇平静的神色,亚历山大很想告诉他“我真的很高兴没成为你的家人,否则迟早会被你坑死”,不过他只是看似无奈的摇摇头。“陛下,就如您说的,您成为教皇是上帝赋予,而我和卢克雷齐娅的邂逅与遭遇也是上帝安排,那么现在上帝安排我们分开,也是他们的意志。”“你能这么想最好,”亚历山大六世轻轻点头,然后他伸手在亚历山大肩膀上轻轻一按“听着,我不会亏待那些为我服务的人,不论是金钱还是权势,只要我能给的都不会吝啬,所以好好的为我服务去吧,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在亚历山大默默无声行礼离去后,办公室旁边的一扇木门缓缓打开,凯撒从里面走了出来。“父亲您相信这个那不勒斯人吗?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爱卢克雷齐娅,他只是因为她是您的女儿才接近他,这个人应该因此受到惩罚。”看着凯撒愤怒的神色,亚历山大六世轻轻皱起了眉。“凯撒,你不能因为嫉妒而失去理智,”见儿子似乎一下愣住,教皇有些溺宠的抚摸了下儿子的脸颊“我知道你觉得这个人抢了属于你的风光,也知道他因为乔瓦尼的事一直在针对你,可你想过没有,正因为他现在的举动,整个罗马的人都在盯着他而不是你,这对你才是最有利的。要知道现在对你来说正是关键时刻,这关系到你是否能有一天顺利的成为罗马涅公爵,所以让那个亚历山大成为你盾牌吸引罗马人的注意才是关键,而你只要安静的等着这一切平息下去之后,戴上罗马涅公爵的冠冕就可以了。”凯撒微微张嘴,他想要反驳,可最终没有出声。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在这个几乎人人都怀疑他是杀害亲兄弟凶手,又是关系到他解除圣职后未来的关键时刻,任何冲动都会成为他将来前途的绊脚石。至于那个亚历山大,凯撒最终摇摇头,决定不去想那个人了。没有成为教皇的家人,却得到了个空口许诺的亚历山大原本想要等马希莫一起回去,可听说他还要赶2个场子之后,就独自一人离开了梵蒂冈。圣天使堡的阴影已经出现在前面,如今在城堡里守卫的除了凯撒的梵蒂冈卫队,还有亚历山大的阿格里人。一支小队伍引起了亚历山大的注意,他轻轻带住帕加索斯,看着对面马车上一副异常熟悉的徽章纹理。巴勒莫主教阿方索的脸从车窗里闪了出来。“伯爵,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阿方索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的神情和蔼眼神慈祥,如果只是看两人现在的样子,绝不会有人相信之前他们曾经如同水火互不相容“你回来的够久了,可到现在我们才见面。”“事实上我原本认为不会见到您的,毕竟您是巴勒莫的主教,”亚历山大略带讥讽的说“不过我听说您现在正在谋求枢机的位置,所以这也就不奇怪了。”“那么你是否愿意支持我呢,”阿方索似乎一点都没有听出亚历山大话里满满的讥讽“别忘了你还是个西西里人,做为灯塔的守护者,如果我成为了枢机,也许对你更有好处。”说着阿方索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他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然后又示意骑在马上俯视他的亚历山大低下头靠近点。“我得到消息,迄今为止国王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任命谁为西西里的宫相,”阿方索的眼中闪动着活跃和难掩的激动“那么如果我成为了枢机,伯爵你认为我会怎么回报帮助过我的人?”亚历山大略感意外的看着阿方索,他倒是没想到这位主教为了往上爬,已经到了不惜公然封官许愿和卖官鬻爵的地步,不过想想如今连赎罪符都可以卖来卖去的,阿方索的这点小许诺也就不算什么了。不过也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倒是觉得可以好好敲敲这位权位熏心的主教。“既然您这么坦诚,那么我也有件事可以告诉您,”亚历山大弯下身子同样压低声音“我的人发现梵蒂冈的很多大人物和那些犹太人有关,而在这之前,似乎有人见过您出现在犹太人聚集区。”阿方索的唇角不易察觉的轻轻颤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的点头,把身子缩回到了马车里。看着阿方索的车队错身而过向着梵蒂冈方向走远,亚历山大回头示意队伍继续向前。而在台伯河的桥上,亚历山大感觉到了经过身边的人们望向他的目光中隐约闪现的躲避,畏惧,和恐慌。对犹太人的审讯牵扯到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的多,这让罗马又一次陷入了隐隐不安之中。犹太人也许在这个时代的确是弱小无力的,他们总是成为各种罪行的替罪羊,也因为拥有的巨大财富总是被一次次的洗劫,但是他们却并非完全的弱者。至少拥有财富本身就足以能让他们做很多事,这其中就包括能让那些与他们的金钱有关的人,不得不为了自己帮助他们。“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快离开罗马,回蒙蒂纳去,”当回到家里的时候,箬莎对亚历山大说的第一句话让他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去找卢克雷齐娅她会帮助你,让你的小美人在她父亲面前撒撒娇然后放你回领地,至于我也会尽快离开这座城市。”“你发现了什么?”亚历山大看看四周,确定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后,他伸手把箬莎揽进怀里,不等她反抗嘴唇已经落在她的脖子上“这么不安可不象你,我知道的箬莎总是很自信也不好欺负的。”“可你现在就在欺负我,把你的魅力用在波吉亚家的那个女人身上吧,也许那样她还能帮你摆脱眼前的麻烦,”箬莎说着奋力从亚历山大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先是制止了亚历山大的继续纠缠,然后转身从一个锁得很严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密封的文件,举到了亚历山大眼前“你之前让乌利乌和马修斯·堤埃戈在市政厅的市场记录里调查谁与那些犹太人有关,现在结果出来了,你自己看看吧,”亚历山大略显疑惑的打开那份用蜡封的文件,当他粗略的看完里面的内容,然后目光落在结论上时,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一眯,然后不禁低声骂了句:“该死的。”那份文件的结论,俨然矛头直指一个罗马的显赫家族。这个家族,因为有个女人被称为基督的新娘而闻名罗马。法尔内,亚历山大六世的情妇,茱莉亚·法尔内的家族!看着亚历山大的样子,箬莎走过去轻轻依偎在他胸前:“这是罗马,亚历山大,是罗马。所以你得赶紧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