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猗猛的一震,面色冷淡如霜,傲然道:“是又怎么样?你是不是要送我们去见官?”吴氏的身子骤然抖了一抖,一张脸瞬间苍白如纸,双目圆睁,惊恐的望着那淡然自若的公子,似乎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又似青天白日里见到了鬼魂一般。公子转头看了瑟瑟发抖的鹊乔一眼,看了面色铁青的如柏一眼,又看了呆若木鸡的吴氏一眼,最后,眼睛重新转回兰猗的脸上。他面无表情的望着她,良久,目光却已变得平和无澜,就像岚山半山腰那眼温润的泉水,慢悠悠的入侵到土地里的每一个细孔。兰猗忽然不敢再与他对视,眼睫一垂,躲过了那片目光。“半个月之后,我派人送你们离开。”公子抬腿走向房门,嗓音略带沙哑,透着冷然:“这里不是你们该留下的地方。”如柏双拳紧握,咬牙道:“不劳你费心,我自会带我妹妹走的。”楚伯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阻拦:“少爷,你……你当真要这么做?就算这孩子的父亲是犯官,可她也是无辜的啊!况且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休养的话,恐怕会落下病根……”“楚老伯,多谢你为我说话,你家公子不将我送去报官已是天大的恩惠了。”兰猗阻止了楚伯,目光感激。她望着那气质高雅贵气的公子,只觉得他俊朗有礼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之心。她是很想活下去,尽管被命运折磨得几度想要放弃,但毕竟上天似乎没有意愿让她过早去地府报到,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不过,如果要恳求一个这样的人收留自己,她做不到。至少眼下,做不到。楚伯摇摇头,双手抱拳,鞠了一躬,低声道:“少爷,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请你应允。这孩子年纪这么小,却糟了这么大的罪……如果我的孙女还有命在,流落在外受尽苦楚,我也会希望有好心人救她一命。”公子似乎有些动容,微蹙的眉心松动,伸手拦住楚伯的手臂,说道:“楚伯的孙女,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叫楚蓁?”“是,少爷没记错。五年前的元宵节,正是蓁儿两岁时候,奶娘抱着她去城里看灯会,看烟火,可惜被人贩子盯上了,从此……不知去向……”楚伯苍老的双眼中慢慢浸满泪花,说到此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少爷,说句大不敬的话,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跟你到南京燕子府也有十多个年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我没见着这个小姑娘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将她交到了我手里,却又让她带着伤离开,我真的……狠不下这个心啊。”那公子陷入了沉思,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睛微眯,也不知是不是在考虑答允楚伯的要求。就在他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的同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声音骤然响起!原来是站在一旁的如柏早已不耐烦,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一只小花瓶。那花瓶小巧精致,是一只凤纹双耳棱形花口瓶,颇为值钱。如柏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他看出那花瓶价值不菲,又看看地上的碎片,又是尴尬,又心有怒气,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脖子一横,冷声道:“要我苟且偷生的寄人篱下,还是异乡的异姓人家,这也不是我们孙氏族人所能容忍的。”楚伯忙道:“小公子,如今这世道太艰难,你可千万不要任意为之……”“楚老伯,你不必再说啦!”兰猗不卑不亢,冷声说道:“公子,虽然我知道你救了我一命,已是大恩,我不该再说些得寸进尺的话。但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她艰难地从床上走下地,骨折的左脚腕被石膏绑着,僵硬得很。鹊乔忙搀扶着她的手,看到她小心翼翼挪动的样子,心中一阵难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在我垂危之际施以援手,我铭记于心。但就如我哥哥所说,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再给你们添麻烦就太过意不去了。半个月之后,我们会自己离开的。”公子不置可否,眼中染上一丝笑意,却暗藏挑衅望着她。“话确实说得十分动听,不过我猜你心中一定正在骂我冷血无情。是不是?”兰猗无所畏惧的看着他,毫不示弱。她扬着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小而挺翘,嘴唇娇嫩嫣红,左边脸颊上还带着一条被杂草割伤的长长伤痕,原本看起来有些可怜。但此刻她却像一朵迎着寒风怒放的梅花,俏生生的,充满了楚楚动人的生命力。公子不由笑了笑:“也好,小丫头性子挺倔,我原本就不想惹上官府的麻烦,你们既然要走,就走远一点。”“少爷!”楚伯惊叫。兰猗道:“楚老伯,你不必再说了。俗话说,送人一斗米是恩人,送人一石米是仇人。我们离开了,对谁都好。”公子凝视着她,俊美的面容无丝毫波澜,深邃的目光却染上了兴味。“此刻在你心中,我燕还已成了仇人,果真有趣。”他走到了门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拉开房门。“我最害怕别人惦记我了。看来,我不该救你。”话音刚落,人已然出门离去。真是伶牙俐齿,睚眦必报。这个装模作样、装腔作势、自大自傲的家伙!兰猗心中疯狂腹诽,乱骂一通,将他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等等,他叫燕还?那就把姓燕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个遍!她努力咒骂这个无情的人,试图掩盖自己即将再次踏上逃命之途的恐惧,可无论如何,失望和害怕是在所难免的。“唉,我家少爷原本从不过问别人的事情,昨天破天荒的救了你回来……我还在想,如果我的孙女也能遇到好心人该有多好。”楚伯似乎仍然十分伤感。兰猗回过神来,苦笑了下:“在这乱世里,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于情于理,我已经受了你们太多恩惠啦。”吴氏也说道:“是啊,老人家,不论怎么样,我都十分感激您照顾我家小姐。”“孩子……”楚伯点点头,缓缓走过来,替兰猗理了理乱发,又看了看如柏和鹊乔,“你们被官兵追捕……可想过要去什么地方投奔吗?”是啊,要去哪里呢?这个沉重的问题又再次摆到了面前。既然暂时栖身的岚山是什么南京燕子府的地头,是人家的私人地方,断然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孙奉为家去不了了,南京城里又四处在追捕孙家家眷。乱世当道,他们能去哪儿?当真要赶往北京吗?兰猗见楚伯对那“燕还少爷”毕恭毕敬,说一不二,担忧他插手这件事受到牵连,毕竟那个人的眼神太过睿智,想必是个伪装得极好的角色。“楚老伯,你放心好了,我们孙氏也不是无门无家的主儿,自然会有去处的。”吴氏惊讶得抬头,却见兰猗朝她微微使了个眼色,也便了然于胸,不再开口。尽管她心中多么希望这位姓楚的老伯能大发慈悲,给他们安排一个活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