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男人悄然打开房门，迎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灯火走了出去，暗蓝长袍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漆黑，好像裹满了风雨压城的失落与绝望，慢慢消失在渐渐浓郁的黑暗之中。少女娇柔的身子慢慢沿着破碎的门板滑下，跌落在地上，任凭泪水汹涌。看着地面那点点滴滴的血迹，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指尖触到了那黏黏的液体。她的脑海里瞬间想起当年的长桥大街上，燕还被伏击重伤，匆忙乘轿路过，留下的那一摊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深深刻在了她的心底。“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黑暗之中，兰猗喃喃的说着，也不知在宽慰谁的心。后来，也不知坐了多久，有小丫鬟怯生生的在外面敲门，说七少爷已经回府，吩咐了鸣卫亲自护送李姑娘回去。也许是她的模样太过狼狈，秀发披散遮住了面颊，身上还裹着燕还的轻绒连帽披风，并未让闻讯而来的楚伯看出端倪，只是目光审视，充满戒备的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千娇百媚的李香君。五年了，楚伯老了很多，胡子头发花白了一大把，脸上皱纹也更深。兰猗不敢表明身份，只低头福了一福，就连夜乘坐楚宅准备的马车，晃晃悠悠回到了媚香楼。自然，柳如是的邀约是辜负了。醉墨早已被风寻送了回来，脖子后边青紫了一大块，在大夫的诊治下醒了过来，哭着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其他并无大碍。李贞丽和寇白门都无心迎客，勉强打发了其他姑娘接待客人，两个人便亲自等在媚香楼，直到看着一身蓬乱的少女走进来。兰猗什么都不想说，但看着李贞丽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又是一酸，忍不住扑在她怀中嚎啕大哭。只有寇白门隐约猜到，莫不是跟那燕子府的燕七少爷有关联。她从未见过香君如此失态的样子，若说不是为了情，恐怕谁也不信。第二日，风寻亲自送来了兰猗的素绢团扇，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不甘与无奈，摇着头一步三叹的走了。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主子与这位姑娘的缘分终究到头了吧。秦淮河承载着才子佳人的浪荡笑语，日夜不停的奔流。红馆画舫的姑娘们仍承袭了千百年来的行业传统，夜间纵酒行乐，服侍客人，白天关门昏睡，日夜颠倒。一些下流的妓院门口总是徘徊着三教九流的底层人物，不怀好意的盯视着八角楼的某个窗台，看着那娇媚的姑娘描眉毛、试衣服、撒香粉，偶尔抛个眼波过来，就喜滋滋的直吹口哨。不管是年轻的，中年的，老态龙钟的，还是高大的，粗壮的，瘦弱的，每一个男人只要跑到河畔溜达一圈，总有那么一两个姑娘会饥不择食的招揽他，暧昧的低声商讨着价钱。管竹笙歌总是不会停歇的，偶尔伴随着某个喝醉的文人大喊大嚷，叫嚣着为何仕途不顺。各种嚷叫声，调笑声，奏乐声……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不再枯燥。兰猗再一次见到侯方域，是在“评花榜”的前一天。复社的名公子们像往日那般坐在明月馆的上等厢房内聚会，美酒美人，琴调悠扬。施施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媚香楼，语调有些怪异，似乎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小声说道：“夫人请小姐赶快下去，他们说……侯公子来了。”原本醉墨已经在案几上摆好了宣纸和笔墨，悠悠的研着墨汁，陪同兰猗写字，一听这话，不由也喜上眉梢，忙挽住兰猗的手臂往下赶去。刚到门口，就见一个风尘仆仆，儒雅俊气的年轻公子从另一边走来。两年不见，这个人似乎书卷气息更浓郁了，侯方域见到前面的美人，不由一愣，眼底忽然绽放出惊艳而热切的光来，直勾勾的看着她。“李姑娘，没想到我第一个见到的竟是你。”侯方域笑着说道：“定生兄跟我说，香扇坠到了贞娘的明月馆后，大放异彩，名扬秦淮。自两年前第一次见李姑娘，我便感到无比荣幸，心中常常惦记着姑娘。看到姑娘安好，我也放心多了。”是么？只是他仍记不起她原来的样子，罢了。兰猗疏远矜持的一笑，素绢扇面轻轻遮住唇角，伸出手臂有礼的说道：“侯公子客气了，请。”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厢房，众人一愣，不由交换了一下眼色，假装露出惊喜的调笑神色：“哎呀，好巧！朝宗兄竟与香君姑娘约好了么？”侯方域拱了拱手，瞥了兰猗一眼，含笑道：“只是碰巧在门口遇到罢了。”方以智站起来，接过李贞丽亲自倒好的两杯酒，摇晃着脑袋，吟诵诗书似的说道：“非也，非也。佛语有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既然两位还未经过我们正式引见，就相互认识，岂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来，这两杯酒，可一定得干了。”这真是没话找话，要说认识，在满春院出闺宴上不就认识了么？兰猗也不拂他面子，接过酒来就要喝，谁知方以智伸手一拦，微微笑道：“哎，慢着。有个小小的惩罚……”他拉起黄宗羲，与对方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笑嘻嘻的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你们两人来晚了，得喝交杯酒才行。”听闻此言，侯方域的脸色腾的通红起来，连忙局促站起，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怎么不行？难不成还怕嫂夫人知道了怪罪？”吴应箕也加入阵营开始打趣。哈，已经娶妻成家，却还若无其事的出入烟花之地，真是有情有义、风流潇洒的一群名流公子呵！兰猗全然不在意侯方域的推辞，只笑吟吟的看着他们，眉目间娇媚如水，温顺可人。似乎在她眼里，这交杯酒喝也喝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不会因此少一块肉。看到她轻松自如的神情，侯方域只觉得心头一阵失落，在众人的连连催促下，踌躇着靠近兰猗，微微抬起手臂。岂料他还没真正靠过去，对面的美人已经绕过他的手肘，将酒杯递到口边，斜睨着杏眼，吐气如兰，轻声问道：“侯公子难道不愿意？”“愿意！当然愿意！”侯方域赶紧端起酒杯，看着她俏丽妩媚的精致小脸，喃喃道：“我只是怕行动粗莽，唐突了李姑娘……”两人就着杯子一饮而尽，手肘相靠，似乎像真正的夫妻那般亲密无间。“来，快坐下。”寇白门看着兰猗脸上的笑意盈盈，隐约有些不安，忙借故牵了她的手想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岂知方以智突然伸手握住了她娇柔绵软的小手，眨了眨眼，轻声道：“湄小娘，你可要知趣。”众人全都含着略显古怪的笑意，就连李贞丽都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寇白门这才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动声色挣脱了方以智的手，拿起团扇轻轻扇了一扇：“好啊，看来你们早有准备，要设计香君妹妹来着，这可真是一场‘鸿门宴’了。”“这是什么话？”李贞丽笑着打断道：“湄小娘这张小嘴啊，最爱开玩笑。”黄宗羲夹了一筷子芙蓉鲫鱼到侯方域碗里，点了点其他几个盘子：“朝宗兄，你尝尝这个鱼肉，香甜爽口，最入味儿。还有这个丁香排骨、清炒扇贝，都是美食之中的极品享受……”“你就只顾着吃。”陈贞慧叫着黄宗羲的表字：“太冲兄，这明日的‘评花榜’，花案名册可是在你手上有一份抄录？我听说孙武公将这次花榜赛全权交给他的门生蒋遇函了，你与那蒋公子交好，一定弄到了花案名册。”“名册有是有，不过我倒还听到了一个小道消息。”黄宗羲得意洋洋的夹了一颗花生米丢到嘴里。“尽卖关子，还不说？”寇白门也笑着戳他的腰。黄宗羲双手一摊：“湄小娘，这消息对你和香君姑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待会儿听了可别哭鼻子。”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的好奇心更盛了，挤眉弄眼的连连催促。黄宗羲出尽了风头，这才装着无可奈何的说道：“哎，听说这一次花榜状元早就定下了，就是醉月楼的月娘，其他的姑娘只不过做了月娘的陪衬而已。”“为什么？”众人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李贞丽连忙放下筷子，急声问道：“王月生虽姿色出众，但不见得就比我们香君和湄小娘更胜一筹，更何况，还有董小宛、柳如是和顾横波等人呢。”黄宗羲道：“董小宛去了苏州半塘，柳如是不屑于参和这种评选，至于顾媚嘛，听说最近和兵部一个大官打得火热，叫龚鼎孳。这几个热门角儿都不会参加这次评榜。龚鼎孳这个人，朝宗兄定然熟知，谁叫他被这个姓龚的打败了，拱手让出了媚娘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