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墨有些惊讶的看着施施，不明白她突然逾越小姐是何用意。兰猗心中冷笑，冷冷的回过头去，目光似箭，不用多说一个字，便把施施看得心生胆怯，慌忙低下头去。“侯公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不必客气。媚香楼就在不远处，请随奴家来。”兰猗只懒懒的说完这句话，便扶着醉墨的手轻柔的往前走去。她的人醉了，心可没醉。纵使在步伐都有些走不稳的时刻，也要保持形体端庄美丽，这是每一个明月馆的姑娘的必修课。前面的美人身形婀娜，含冰傲霜。人如桃花美玉，长发如丝如缎，真是美得令人不舍得移开眼睛。侯方域心中狂喜，急忙跟在她们身后上了媚香楼的小厢房。二楼正对着秦淮河的厢房便是待客房。方中央的小圆桌被水墨花草织锦屏风围起来，墙壁雪白，挂满了名家字画。画卷的下方小案上摆了一张素雅的古琴，再往里走是紫檀木书架，摆满了整整齐齐的线装书。施施吩咐下人重新布好酒菜小吃，与醉墨对视一眼，便想悄无声息的关门出去。谁料，兰猗淡淡道：“把门窗都打开，我喝多了酒，心里烦热，想吹吹风散酒气。”侯方域有点焦躁的坐在桌前，打量着这间舒适整洁的房间，只觉得所有布置打扮不亚于家中的奢华，却又显得高雅精心，什么不多余，也不缺少任何东西。他看着桌后那两个垂手而立的侍女，似乎感觉她们有些碍眼，所以眼光一直有意无意的扫过她们。果然，片刻后，她们就有所察觉，为难而羞窘的看着李香君，等待示意。“李姑娘，你介意我叫你香君么？”兰猗正端着醒酒茶慢慢喝着，闻言，头也不抬的答道：“奴家说过，侯公子爱怎么就怎么叫。”似乎对她这不以为意的态度有些恼火和不甘，侯方域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悄悄冲着侍女们瞪了一眼。醉墨和施施知道规矩，一般情况下，不必客人主动表示，姑娘都会示意她们关门出去。可……那是其他姑娘的规矩啊，李香君就从不这样。察觉到气氛中的异常，兰猗像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微微一笑：“这里不用人服侍了，你们出去。”得到指令的两个侍女立刻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不敢再逗留，悄声带关了门。侯方域不知如何开口，见李香君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斟酌着用词，缓缓道：“香君，今日他们所说的顾媚一事，都是两年前的旧闻了……”“两年前，不正是侯公子第一次来南京的时候么？”她仍是称呼他“侯公子”，语气里的生疏和客气，似乎并不像李贞丽她们说的那般，对他惦念入心。心头有些挫败感一闪而过，侯方域勉强点头道：“没错。那时我年轻气盛，与她相好过一段日子。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这一次来南京，我一下船就直奔明月馆而来，谁都没去见。”“哦，侯公子还真是有心。”兰猗淡淡应道。这不紧不慢的态度真让人捉摸不透，侯方域还从没在女人面前如此被忽视过，内心五味陈杂，愈发心痒难耐，也有些赌气一般，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纤手。“香君，你能否跟了我？”他着急的说道：“两年前相见时，我已经对你念念难忘。只可惜那时我身上没带多少银钱，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以至于后来意外遇到顾媚，与她发生了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让我大受打击，心情抑郁。直到这一次重新见你，我才真切感受到了内心所爱……”还没等他表白完，兰猗便好奇问道：“侯公子，你能同时爱两个人吗？”侯方域一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你对顾横波还有没有情意？”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杏眼，盈盈之中似乎无限天真纯净。可他知道，这个问题是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难题。若他说已经没有情意，岂不是显得他十分寡性薄情？若他说还有情意，那还如何要她答应他的请求？踌躇半晌，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也顾不得唐突与否，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喃喃道：“香君，我……我只想要你。不管我从前做了些什么，可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你。这一次来南京应考，我带了很多银子，早已做了准备要见你的。”侯方域想为她梳拢，用意显而易见。梳拢所需资金，因梳拢对象名位高低而不同。看来这位公子哥儿是熟知青楼这一套流程了。如果哪位客人中情于一个姑娘，只要出资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再给青楼老鸨一笔重金，这个姑娘就可以专门为这一位客人服务了，而这套手续称为“梳拢”。少女并不挣扎，安静的任凭他紧紧抱住，嘴角却露出一丝嘲讽笑意：“是么？那你的妻子怎么办？”男人如梦初醒的动了动身子，下意识放开了怀抱，低头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你不用管她……”“不管她？”兰猗眼中闪过一丝冷色，语气却仍然娇柔宛转：“这么说，侯公子是不打算为我赎身了？”“赎……赎身？”侯方域咽了咽口水，他不是没考虑过给她赎了身带回老家去做小妾，但问题是，像“香扇坠”这样一位扬名秦淮的名角儿，连梳拢费用都是一大笔礼金，更何况是赎身？况且……家中严父也绝不会允许他将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带回家，就算是小妾也不成。他满心以为她会像其他痴心温柔的女子一样，急于选婿从良，只要得到了他的爱怜，好好哄两句，就乖顺的听他的话，心甘情愿为他守身如玉。“公子是不是根本没为我打算赎身？”少女幽怨一笑，笑容里似乎带着伤感，也有点认命的意味：“也对，奴家怎能强求？自古缘分便是天定，若你我有缘也就罢了，可惜奴家心如死水，承受不起公子的厚爱。既然公子不想为香君赎身，那也没有必要往来了。请吧。”侯方域仍不死心：“香君，我是认真的。就算我娶了妻，可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注定了的呀。男人三妻四妾多么正常，你若愿意等，我一定会说服我父亲，将你娶回家去。”兰猗轻轻避开他的手臂，绕到一旁，高声叫道：“醉墨，送侯公子。”“是。”醉墨轻轻推开门来，有礼的福了一福：“侯公子，请。”侯方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子会如此决绝，这世上之事并非只有黑与白，难道她不懂得凡事都得留个回缓的余地？他懊恼极了，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浅淡的恨意，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我侯朝宗并不是薄幸之人，从前我钟情于一个女子，与她从小一块长大，可惜她家道中落，不知所踪。我曾到苏州枫桥反复寻过，但人去楼空，我从此再也没能见过她。这件事也是老天爷注定了的，就像我娶妻成家一样，是不可避免的事。你明不明白？”听了这话，少女浑身一震，似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直直的盯视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迫切的光来：“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啊？”男人也吃了一惊，不知她为何反应如此之大，但好歹像是有所动摇，他赶紧道：“她姓孙，从前是苏州副提举的小女儿。”他略略皱着眉，似乎有些不愿回想，抿了抿嘴：“孙府被抄了家，恐怕孙小姐……早已不在人世了吧。”这一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从前孙府生活的幸福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兰猗心酸难抑，几乎站不住脚跟，往后退了几步，无力的扶住桌沿，轻声问道：“侯公子，若那孙小姐还活着，还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你认得出她来么？”侯方域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怜悯神色：“我请求我父亲派人调查过，当年孙府一案查抄彻底，她家里人都四方零落，她年纪那么小……不可能还活在人世的。”如此的暗示与试探，他都认不出眼前的人儿就是他口中心心念念的孙小姐，那刚才他流露出来的那种神色，他吐露出来的悲酸心声，都只是在哄人么？男人，到底有几个能做到坦诚相待？兰猗骤然想到那个凄迷冰冷的黑夜，燕还吻在她唇边的薄香气息，眼神隐忍而祈求的望着她，轻声说的那句话：“我把整颗心都拿给你，随你发落。”随你发落，随你发落！世上，恐怕再无一人可以像他那般待她毫无保留。少女失魂落魄，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苦笑着往自己的厢房走去，声音里已是恋无可恋的凉意：“侯公子，你走吧。”醉墨十分担心她，顾不上照拂侯方域，赶紧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小姐，慢点走，小心脚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