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雪落如银屑。季扶昙吃饱了却不愿意睡觉,叶染已想方设法哄她,小丫鬟艾儿在门外喊道:“叶妈妈,老爷来了。” 叶染已起身问候:“老爷,您有何吩咐?” “我来看看昙儿,她睡了吗?” “还没呢。” 叶染已悄然退出去。 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季扶昙假装睡着了。季孟坐在床边,轻抚她的脸颊,他虽然没有声音,但季扶昙能感受到他情绪低落,这大概就是血浓于水的心连心。 “昙儿,对不起,本以为有了你她就会留下来,我错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将你生下来。” 隐忍的低泣,也只有在尚未更事的孩童面前,季孟才肯发出悲戚之音。 季扶昙可怜他,泪水不禁从紧闭的眼缝中涌出,是这具身体本该拥有的灵魂在为父亲鸣不平,小手伸出被窝想要拥抱父亲,给他安慰。 季孟俯身抱着季扶昙,头轻放在盖着女儿的软被上,嗓音染上灰暗的色彩:“爹爹对不起你,让你成了没娘的孩子。” 连着被子,季扶昙站扶在季孟腿上,整个小身板依靠在他宽厚的胸膛,脸贴着他的脸颊,一蹭一蹭的,季扶昙想安慰他。 季孟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关键是他真的很爱很爱她的妻子,她为什么想要离开呢?季扶昙百思不得其解。 季孟重重叹了口气:“爹爹还是很幸运的,有这么可爱的小棉袄。”他紧紧把季扶昙抱在怀中,好像怕她也要离开似的,季扶昙想说,你抱的太紧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心疼季孟,于是她没有挣扎。 季扶昙不小心睡着了,不知道季孟什么时候离开,再次睁眼,天已大亮。从季孟的“哭诉”中,她猜到黄归书要离家出走了,她也没有多伤心,只是为季孟感到不值。 然而随着周岁宴的临近,黄归书对她这个女儿殷勤起来,时常让她的贴身婢女以和来传话,让叶妈妈带她去太古轩,偶有几次她还亲自来到季扶昙的小院探望她。 “以和,我去拿件貂皮,最近天越来越冷了,我给她裹上。”叶染已让以和稍等片刻。 “夫人说今晚让小姐睡她那里,叶妈妈可以休息一晚。”以和这样说道。 “可是小姐饿了怎么办?”叶染已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太古轩的陈妈妈刚生完小孩,正好有奶水可吃,叶妈妈放宽心,夫人不会让小姐饿着的。” 雪堆晶莹,雪开始融化,黄归书站在门前翘首以盼,见着以和抱着小人儿绕过连廊朝这边来了,她面露喜色。 “昙儿,昙儿,我的昙儿。”她一直昙儿昙儿地叫着,似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女儿。 银丝炭温暖着整个房间,空气流动间,烛火摇晃,时而晦暗。黄归书手忙脚乱,不停地给季扶昙试穿衣裳鞋袜,这些服饰大小不一,归书以和主仆二人把大一些的衣裳装在木箱里,目前穿得上的小衣服小鞋子归置在床边。 “以和,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太厚?昙儿穿着过冬会不会冷?我要不要在里面再放些棉花?”她似乎有点神经质,口中念念有词。 “夫人……我去取针线” 不久,已和取来一筐针线活计,看她眼眶,竟似哭过的样子。 黄归书没有关心丫鬟的异常,只对季扶昙说道:“你瞧瞧她,哭个什么劲,来,我们接着试衣服。” 此刻她的脸上渡了一层母性的光辉,温柔的要掐出水来,和上次对季扶昙爱答不理甚至下毒手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院中积雪未及全化,天上的雪又飘飘洒洒,落满大地。 屋内的小火炉是季孟专门从长安为季扶昙定做的,它以空瓮累壁,使瓮口向着炉内,以此来消减碳烟以及木炭燃烧时的噼啪声,可是面对寒冷小火炉已经力不从心,于是叶妈妈临时找来两个普通炉子。 早晨季扶昙不负炉望地被噼啪声吵醒。 “小姐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呢!醒这么早?”叶染已笑嘻嘻的,很开心的样子:“艾儿,去把老爷送过来的衣服拿给我。” 不一会,艾儿捧着叠的整整齐齐的崭新红色的衣服过来了,季扶昙认得这件衣服,黄归书给她做的,那天在太古轩试过了,这件红袍袄和红棉裙用丝绸做外料,正面和背面绣了好多小狗,因为季扶昙属狗,小狗的颜色大小不一,白色那只小狗在转圈抓自己的尾巴玩,一大一小的小黄狗显然是一对母女,狗妈妈亲切地看着自己的小狗吃饭,还有几只打着玩的小狗,虽然它们都是静止的,它们又好像真的在动,它们使喜庆的红袍裙瞬间热闹起来,真的很逗小孩子喜欢,袖口领口处缝了棉布条,其实丝绸的料子本来就不会伤害皮肤,但里面藏满了母亲对孩子的爱。 季扶昙的一身装扮,让她想起了焦仲卿的妻子刘兰芝:“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屡,头上玳帽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当然了,她没有戴明月珰,也没有刘兰芝漂亮。但季扶昙觉得季孟和黄归书生的孩子,她长大后会比秦罗敷还美丽。 周岁宴是在一枝堂办的,因为季扶昙是孙子辈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家人格外重视,尤其是爷爷,他花重金请来西域王室高僧团为孙女祝福。 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季扶昙坚持要自己走路,一大早一枝堂就好热闹了,爷爷的一枝堂本是朴素大气,经过一番布置,端庄典雅又不失童趣。 季扶昙穿着火红的靴子踏雪而来,腰间的红绸子因为雪大都没能飞起来,不过她还是摆出一副像是乘着五彩祥云一样的神气,在叶妈妈的搀扶下走进殿堂一样的一枝堂,季扶昙走路颤颤巍巍,却一点不输小哪吒的气势。 有妇人夸赞:“季小姐才这么大就已经这么漂亮了,真是个小美人胚子。” 有帅气的小少年夸赞:“小妹妹好可爱。” 还有小姑娘向自己母亲说:“娘亲你给我生个这样的妹妹好不好……” 季扶昙高兴极了,听他们这么夸她,她都怀疑自己是否投胎成了某位四大美人。 按照仪式,高僧依次给季扶昙摸头祝福,他们每人端着一只碗,碗里盛有食物,食物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为季扶昙祝福的。 端长寿面的和尚走过来摸摸季扶昙的头并祝福她长命百岁; 端鸡肉的和尚走上前摸摸季扶昙的头并祝福她飞上枝头; 端虾的和尚走上前摸摸季扶昙的头并祝福她满堂欢笑; 端鱼的和尚走过来摸摸季扶昙的头并祝福她年年有余…… 和尚们机械的“摸头杀”使季扶昙昏昏欲睡,不知道这个高僧团到底有几个和尚。 突然,一个温暖的掌心在季扶昙头上停留了一会,他居然还笑了下,季扶昙定神一看原来是医僧,她好高兴医僧也来了。 “祝福他们都送完了,我该给你什么呢?让我来唱首歌来给你听吧!” 季扶昙兴奋地表示同意。有一瞬她觉得医僧发现了她能听懂他说的话,因为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虽然一触即过,季扶昙还是看的分明。医僧身上有好闻的药香味,他的歌声清远高亢沁人心脾: 神龙见像日,仙凤养雏年。 大火乘天正,明珠对月圆。 作新金箧里,歌奏玉筐前。 今日宜孙庆,还参祝寿篇。 …… 紧张刺激的抓周环节终于到来,仆人抬出早就准备好的炕桌和晬桌,炕桌上放着四书五经、佛经佛珠、笔墨纸砚、筷子、绣花线、金子和胭脂等物件,我记得红楼梦里贾宝玉抓了胭脂气得贾政一直不待见他。晬桌上摆了白雪糕、红高粱面饼、大米饺子、打糕之类的食物。 季弦腿脚不便利,由季孟抱着季扶昙在桌前抓物什。旁边围观的人各种猜测她会选什么,有说她像大富大贵之人,一定会选金子;有人说她会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定会选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也有人说她长这么漂亮也许会选那盒胭脂。 没有人提起晬桌上的东西,季扶昙偏偏反其道而行抓了块打糕,她得意地望着众人失望的表情,心想:“嘿!你们都猜错了。” 突然季扶昙发现医僧在角落里怀疑地望着她,怕被人识破婴孩的身体里住着大人的灵魂,她急忙收敛了得意之色,假装饿了胡乱啃起打糕来。 “哈哈哈哈哈……这孩子长大之后,必有口道福……” “哈哈哈……没错没错” “哈哈哈……这孩子有福气啊,善于及时行乐。”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赞叹。 “这贪吃鬼儿。”爷爷也被孙女的出人意料逗乐了。 季扶昙发现无论她抓起什么,寓意都是好的。想想也是,谁会在小孩抓周的时候放一些有忌讳的东西呢? 抓完周,叶染已抱季扶昙到了女眷席,黄归书亲切地爱抚她,旁的女眷向她夸赞季扶昙,她只是礼貌性地应答,并没有像一般母亲一样骄傲地讲起女儿来就滔滔不绝,当然了,像她这样冷淡的母亲,又会知道多少关于女儿的事情呢? 不过看她最近的表现,季扶昙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也许她回心转意了? 医僧他今晚怎么有点奇怪,季扶昙总能看到他,此刻他站在女席院外又盯着她,阴魂不散的感觉有点慎人。归书随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医僧转身走了。 夜色渐浓,宾客也都吃饱喝足,家近的就此打道回府,家远的由仆人引着到西院各厢房休息。 之前这个时间,叶染已已经在给季扶昙洗漱,准备睡觉了,不过今天季扶昙收到了好多礼物,兴奋地不行。待宾客渐少她就模糊地说着“回去、回去。”央求黄归书带她回房清点财宝。 送完宾客,季弦也累了,回一枝堂安歇。 季孟和黄归书带着季扶昙来到她的小院子。 看着屋里堆满的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季扶昙财迷儿似的不让叶染已收起来,偏要打开看看:好几对金锁,上面刻着长命之类的字、各种香包、还有小玉如意、有一个大的木箱子里分门别类装满皮影,唐僧师徒四人和白龙马也在其间……值钱的东西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小孩日用的服饰玩具,但季扶昙还是很惊喜,她在其间拿了一个空竹摇着玩。 三个大人站在门边,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季孟叮嘱叶染已:“叶妈妈,等会不管你看到什么都权当没发生,以后谁问起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叶染已点点头。 季扶昙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语,扔下手中空竹,摇摇欲坠走上前想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