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儿穿好衣服,和弯月匆匆赶到安源庵时,梁夫人已躺在爱人的怀里去世了。 老爷坐于床沿,搂着爱妻遗体老泪纵横、痛不欲生。惜厚和老管家六福站在身后用身体支撑着因过于悲伤而随时跌倒的老爷,他俩也吸鼻子、抹眼泪。 床榻边呜呜痛哭的宽嬷嬷弓腰抱着死死抓住母亲的手、哭得撕心裂肺的十姑娘,不让她伤心过度扑向母亲而导致自己脆弱的骨头断裂。夕和则跪地上双手捂紧十姑娘与梁夫人交扣的两只手,保护十姑娘不碰裂生来就薄脆的身子骨。夕和也呜呜哭泣。 馨儿先到,紧接着厚大奶奶也赶到。德二奶奶天生哮喘,生孩子后更是病不离身,无论府中红白喜事,她从不出现。 馨儿跪在床前哭,大奶奶也跟着跪床前哭。 只有二爷惜德站垂花门帘外、路人甲般够头看一眼老爷子怀里双目紧闭的梁夫人,好奇问:“什么原因死得那么突然?有人谋了她吗?” 不知他性格的人听了这般的问话,不打他一顿也一定骂他个狗血淋头,但府内人均知德二爷不管善意恶意,嘴里吐出来的话从来就是生冷没经消化的。这会在场的人也当他直肠里又倒出一坨带血生肉,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但宽嬷嬷例外,她听了问话后突然泪眼一睁,用不同的字语问了同样的问题:“是呀,谁谋害我的心头肉?她傍晚还好好的,怎么半夜突然就没了?一定是被人害的。” 大家目光看向老爷子,但谁都没言语。 厚大奶奶又低头擦泪;馨儿也低头擦泪;十姑娘仍哭着要母亲;六福一手支扶老爷的背一手擦止不住的眼泪;惜厚丧着泪脸看父亲;惜德随心所欲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目光落在老爷子身上,像在等他的回答…… 跪在馨儿身后的弯月用眼角余光偷偷瞄老爷、又瞄馨儿。 老爷满脸沟壑藏泪,目光似呆滞又似凝神思索,片刻后他木然抹去模糊了眼睛的泪,开口道:“夫人睡前吃了很大碗安神药,六福你立刻遣人去请仵作来查验,其他人去准备夫人的后事。你们都听着,仵作查验结果出来前,谁也不许瞎定论瞎传谣。” 大家应声后小心翼翼退出卧房。 老爷叫住转身要走的六福,吩咐道:“派人给载官送加急信,让他放下京城的事速回广州。” 六福弓腰请示道:“这天气炎热,夫人的葬礼拖不得,就算载少爷快马加鞭赶回来恐怕也见不上……您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夫人已逝吗?” 老爷点头,“嗯,赶不回来又何苦告诉他呢?他悲伤焦急,急着赶路反担心他路途安危,罢了。” 老爷子终究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再悲伤也不乱方寸。 虽已交代过,仵作查明死因前禁止散传谣言,但第二日天刚亮,府上就窃窃私语传得沸沸扬扬。 种菜的婆子们聚在树下悄声议论,说昨儿看见厚大奶奶的丫头摘曼陀罗鲜果,她们还多嘴问摘来做啥,丫头说这么鲜嫩的秋葵摘来吃……婆子当时惊叫,告知那是有毒的曼陀罗不是秋葵,让丫头赶紧丢了去洗干净手,可丫头没理会她们……晚上却传来夫人去世的消息,她们今日便猜疑是吴氏把曼陀罗放在糖水里毒死了夫人…… 婆子间有想表功的把这些话传到吴氏的贴身大丫头青儿耳朵。青儿气匆匆找到有份议论的婆子,对着她们的嘴脸一人一巴掌,打得她们牙齿崩脱、嘴角流血,“看你们还瞎造谣!昨日傍晚送去的糖水,厚大爷和大奶奶、老爷、夫人还身体最弱的十姑娘都喝了,若是糖水的问题,为何其他人都好好的,就夫人出事?” 说得也有道理,婆子们一个个捂着紫肿的脸,大气不敢喘。 德二爷屋里,德二奶奶咳得肺都要从喉管呕出来了,她还在喘息换气间挖苦道:“老爷昨日从傍晚开始,直到他的“仙女”升天,都寸步未离,谁有机会谋害死她,劫数到了,她自己短命罢了。” 琴瑟轩馨儿寝屋里,门窗紧闭,帐帘严拉。弯月趴跪在地上任主子用鞋底猛劲抽打,她始终前额抵地咬紧牙根,不哭不辩解,只是瘾来的涎液从鼻孔和嘴角流出。 馨儿的手抽打累了,丢下鞋子喘着气扶弯月起身,然后抱住她道:“夫人是我的恩人,你为何要她死?你昨晚不是说朱砂不会要人命吗?” 弯月在她怀里抖擞着身子,吸着眼泪鼻涕,哀求道:“小姐,求求你给我一口,就一口,求求你……” 馨儿把她扶到塌上,安她斜躺好,转身进里头移出床底下一个箱子,打开拿出一个长方盒子,取出烟杆,塞上一坨黑东西,点燃,递到弯月口里,动作虽不十分麻利,但也不陌生,说明她不是第一次做这些动作。 弯月深深吸一口,欲裂的头痛顿时得以缓解,她又连续吸了好几口,开始感觉身心舒畅、飘飘欲仙,才放下烟杆,轻轻呻吟小会,她下榻再次跪在易馨面前,解释道:“小姐,朱砂本身无毒,还安神。以前我家住海边,偶有海盗上岸进屋装井水上船,有次进屋的海盗中有两个坏种,他们装了淡水还把我家的鸡鸭全抢走,母亲出来阻拦,他们连母亲也霸占了……完了还逼父亲给他们煮茶,父亲恨,他煮茶时想放砒霜毒死他们,可一时找不到砒霜,便把家里仅有的一小包朱砂粉倒进茶锅里。可那些海盗喝了并没死,只是晕、呕吐、神智不清……所以,我以为朱砂与糖水煲,最多致人病几日,可没想到……” “我问你为何要殃及夫人?” 弯月又前额抵地,“小姐,我真的无心害死夫人。我只是想误导府上的人认为是厚大爷和吴氏恨老爷和夫人不肯松手把宜和行交给他们打理,所以下毒手……小姐,我恨厚大爷……” “这么说你也恨我,是我害了你,让你跟着厚大爷犯上了这洋烟瘾。” “小姐,我的命是太老爷救的,为了替太老爷、老爷和夫人报仇,我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梁夫人她每日哭哭啼啼劝老爷不要做洋商,要是老爷真被她说服不做了,我们的计划就落空了。梁夫人太碍事,我给她糖水里加朱砂只是想要生病、想让她没精力多管宜和行的事了。” 馨儿没想到弯月如此冷酷残暴,但弯月对她死心塌地,继续责备或打死她,也换不回梁夫人的命,所以馨儿只能希望仵作别查出源头是弯月,这样她就要无情地断掉弯月这条胳膊了。 馨儿扶弯月起身,拿起烟杆递到弯月唇边,推了推,示意她再多吸几口,微叹息道: “你不该自作主张,我本想找到机会引导夫人劝老爷分家——把宜和行独立出去给厚大爷;给德二爷分间当铺谋生;老爷和载三爷守住祖辈传下的五字号产业和乡下的土地,继续照应贺府上下几百口人。这样做,如了厚大爷的意,贺府大小也不担心无人照应。我们利用已经独立给长房的宜和行,实施起计划来就不会投鼠忌器。” “小姐,贺府十几代相处下来从没分家,你知道老爷和梁夫人绝不会同意分家的。” “那要看谁说?怎么说?” 弯月无话,只能点头。 馨儿自己歪躺到榻上,也拿去烟杆吸了一口,问出心中疑惑,“可为何只有夫人中毒呢?” “因为夫人喝不加糖的,我让缤纷放在给夫人喝的那一盅里。” 馨儿若有所思,点头道:“但愿追溯源头时,缤纷能扛得住审问。” “缤纷偷吴氏的珠宝首饰变卖,又和厚大爷那个,把柄在我们手里,她承认也是死,不承认也是死,缤纷不会承认的。” “夫人已去,我打死你也换不回她的命,只是三爷他知道自己母亲突然离世会有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