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秦愚上朝前,无忧还没有醒来,他叮嘱鸣云多和无忧聊天,她耐不住寂寞,又爱说东说西不说心里话,鸣云心细,多揣摩一些。 鸣云应下来,心底也不由感叹秦愚是有多么在乎无忧,只可惜就连她都能看透的无忧的心思,怎么秦愚就要装聋作哑呢? 醒来的时候,无忧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她叹了口气,被鸣云还有画屏拉着梳洗打扮后,却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就坐在风机旁,两眼放空的摇扇子。 “王妃在想什么?” 无忧抬了抬头,看一眼鸣云,说是天气太热了,如今头伏天,冰块多准备些,但账不能错,下午她要去账房瞧瞧。 秦愚说的没错,她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岔开话题,似乎她自己也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离话锋多远了。 但鸣云明白,无忧潜意识里是觉得表露心声没有意义才会拒绝表露,她情愿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愿多说两句。 偶尔无忧拿出阵线篮,再把给秦愚做的护膝修正修正,不知觉便开始观赏冬娘绣的帐屋,那不伦不类的帐屋,她却向往憧憬一样抚摸了半天才能回神。 “王妃要不要出去走走?” “太热了。” 她总能找出各种理由,最后她还会提起秦愚,叹息着自言自语,说不知道秦愚有没有见到孙浩渺,能不能得来一些进展。 可惜秦愚每日出入政事堂,和孙浩渺基本上没有机会碰面。就连秦婉儿也很难见到他,她最多也只是去长公主府坐坐,秦跃也不可能天天都叫孙浩渺来诊脉。 不过却有别的消息透露给秦愚。 二人走在御花园的鹅卵石曲径上,身后只跟着一个青君,秦婉儿举着伞遮阳,拿手帕擦了擦汗,说:“严侯夫人常爱去与长公主见面,最近有时候除了能见到二哥,就属见她见的次数多。” “严侯手里握的有兵队,不可掉以轻心。” “你担心二哥吗?”秦婉儿抬起头,看着秦愚:“他是个火急性子,而且他怕极了你。” 秦婉儿没有细说,她常去长公主府读书,曾经听到过秦跃和秦艰的对话。 秦艰说有些外人手段太狠辣,逼得人死兔急。 “消除恐惧的唯一办法,便是变成恐惧之物所恐惧之人。” 秦跃送给了严侯夫人一份极其珍贵的千年人参,名贵药材,当然不是给严侯夫人用的。她说安王妃孕有五月余,严侯夫人作为叔母也当去瞧瞧。 “你是说,长公主有意拉拢严侯和二郎的关系?” “其实很久之前一直到现在,长姐都在拉近两家的关系,我不知道其中用意。” “千年人参……”秦愚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眯着眼,冷笑一声:“积攒了千年才得来的珍稀药材,细水长流来的移化,最容易扎根。” 只可惜,严虞恐怕是用不到这药来滋补了。 得到严虞小产的消息时,鸣云吓得肝都抖了一抖,屋里的无忧还在等鸣云从通传小厮那里得来的传报,鸣云就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如今无忧怀着孕,身体也不太好,冬娘刚走不久,她也是满腹忧郁,此刻却来了这样的噩耗。 但没有办法,鸣云只能朝主家如实禀报。 听到这消息,无忧却只是又锁起了眉头,并没有太过多的反应。她放下了手里的扇子,在屋里踱了几步,才问鸣云,按照规矩,她该何时去探望严虞。 鸣云愣了一下,又赶紧说话:“王妃可以问一问燕王妃,以及几位公主,可以择日同去,宜素衣简钗,多带补品药材。” 然而秦愚回来后第一件事,先是告诉无忧说第二日要去一趟连涛居,再去请一次太子妃。 无忧应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严虞的事。 而秦愚沉默了一会儿,才揽住无忧,沉静的道:“我一定保护好你们。” 这一句话便叫无忧知道,秦愚怀疑严虞小产恐是他人所为,或是宗室里的人下的手,或者是党争中的羽翼所为。 如今上京城党争中,只有两派,恪守嫡庶长幼的传统派,他们支持秦艰,甚至支持让秦贺还俗。 另外一派,认为如今大津局势内忧外患,更有异界精怪霍乱人间,不该守旧,应当择出可以办实事的良主。 比如从西边传来捷报,已经平反起义,开始疏浚河道的秦昇。 比如查出太子死因,送走堂三哥,重建兵楼的秦愚。 翌日,秦愚带着无忧二顾连涛居,依旧是吃了闭门羹,只是通传多了一句太子妃的话。 说秦愚不要太过执着,有些事不得不放下。 “并不是五郎不放下,而是有些事若没有真相,那么我不会甘心,歹人更不会善罢甘休。” 回桓王府路上,无忧静静地凝望着秦愚,她伸手抚平秦愚的眉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知道说什么,秦愚的眉头间是上京的市井瓦舍,大津的山川海岳,无涯大陆的朝夕昼夜,不是她的手指轻轻一触就可以抚平的。 能够劝他激励他的话,她已经都说过了。如今她只能默默陪着秦愚,枕在他的肩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下午她去了玉塔,听闻严虞的身体还很虚弱,无忧便去求求菩萨保佑严虞度过难关。 这日玉塔内求佛的人很少,好像是特意肃清过一般。 无忧跪在佛前,却听到后殿有人在说话。 她站起身来,往旁边走了走,就听到,原来是普诸法师在和一位穿着白底金丝祥云锦袍的男人讲话。 “施主若通达,则无需殚心竭虑,便可得到无穷。” 听到普诸这话,无忧心中咯噔一下,这时她才发觉,背对着自己的那位身份不简单的郎君有些熟悉。 “如何之法?” “看。” “看什么?” 无忧和这个男人一样疑惑。 “看你多看,想你所想,无涯大陆人杰地灵,心中无涯,人也就自然无穷。” “无穷之心却能想要什么就得什么。” “心若无涯,则天下万物,皆在施主囊中。” 等到男人转过身来时,满面的疑虑和纠结,但无忧却吓破了胆。 这人站在这里只是位迷惘的凡人,站在皇宫,这可是九五至尊! 无忧见到是皇帝,立刻转身要跑,她慌不择路,拉着殿外的鸣云就迅速跑上了游廊。 路上鸣云还问无忧为何慌里慌张心神不宁,无忧摇摇头,她只担心自己有没有被发现,把刚刚普诸点悟皇帝的话已经跑到了脑后。 她在游廊上踌躇不久,就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解愁,还有另外一位和尚。无忧愣了一下,便合手朝他们行礼。 解愁见到是无忧,有些意外,便告诉旁边的师父,说她便是苦海女。 只见这和尚浅笑着打量了一番无忧,才道:“施主上岸以来修行苦难饱经风雨,可知何处才是真正的修行正地?” “正地?”无忧摇摇头,廊外的炎日忽然没那么逼人,兴许是这师父说话无比柔和清透,倒有些引无忧放松警惕之心,恍惚迷惘起来。 “入世后,施主现是否知道如何面对世间呢?” 无忧思考了一下,道:“自以为曾经受过一次点悟,有成佛之友曾言,要知容宽、乐悲悯、怀众生念天地,弟子以为无外此乎。” “知晓容纳之意,乐于悲悯苍生,心怀众民念天地之存亡苦乐……”这位和尚感慨的叹口气,说:“施主已然出世,为何还要迟迟不离这滚滚红尘?” 无忧有些疑惑,她不解为何说她出世,她刚刚入世不久,何谈出世之说?可这不舍红尘,她却十分明晰答案。 “红尘中有旧时月眼前人,我不知道红尘以外有什么,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五郎,我愿渡天下也不渡自己,五郎是众生,我怎可弃他不顾?仅此一生我敬重浮屠,天下与一人都不该被舍弃,若有一日天下颠倒,夫妻离散,那我会舍弃之人,也只会是我自己。 所以我不渡自己。我留在红尘之中,才能看清红尘。” 无忧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便行礼告退了。 还在原地的解愁询问身边师父刚刚话的意思,那师父依旧叹息,说:“无忧女已经一脚入了佛门,她得了佛之点悟,便不再是世间世人,然那另外一脚,却被一场劫数所牵绊,爱人犹如逆风执炬,烧手之患却引以为疗疤汤灌,甘之若饴,是难以消弭的执念。” 离开了玉塔,无忧便回到了桓王府,她去账房先查了当天的账,没什么问题后便去挑选第二日要给严虞带的东西。 一直到晚膳见了秦愚,她才想起白天在玉塔见到皇帝的事。 “普诸师父说心若无涯,天下便犹如探囊取物。”无忧朝空中抓了一下,她没有抓到天下,连一粒尘埃都没有抓到。 秦愚笑了笑,将盛好的枣粥放到了无忧碟子旁边:“这话的意思是,若是一个人的心能宽容广大,能够装下天下,装下百姓,他把无涯大陆当作家,那无涯大陆自然就是他的。” “这算什么?”无忧挠挠头:“我就这么想,难不成那龙椅还能给我坐坐?” “王妃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青君笑着摇摇头,用帕子擦了擦汗,又说:“伏天里太炎热,吃完饭早些进屋吧。” 无忧扭头看着离开的青君,说:“上京的夏天都要比别处热,这里人太多了。” “小悠……” “怎么了?”无忧扭头过来,就见到秦愚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小巧的菩萨观音玉尊:“这回雕的还行吧?” “无忧拿着这只精巧的玉像,有些惊喜:“你何时做的?” “没事就会刻几刀,但愿菩萨保佑,你们能母子平安。”秦愚双手合十拜了拜,接着又笑着催促无忧吃饭。 无忧却一直端详着那只玉像,她犹豫了半天才说:“冬娘叫我和她离开上京,其实我是有过一次犹豫的。” “那为何又留下了?” “因为……”无忧小心翼翼的揣着那冰凉凉的玉像,笑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若无秦五郎,上京不上京呗。” 秦愚心满意足的勾起嘴角,伸手捏了捏无忧的脸蛋,算是得逞了。 只是无忧没有得逞,她内心是渴望秦愚问她为何想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