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无忧上了马车,她在安王府门口和苏兰碰面,刚进了府门,就迎面撞见了刚从里面出来的严侯夫人,三人局促的打了招呼就散了,苏兰还格外不自在。 “她和我母亲认识,我不喜欢她。” “为何?” “她就是叫我识文断句的,隔三差五去我家,她一来,母亲就爱说我这不行那不对,她便叫我母亲好好管教我。” “这怎么了?” “母亲会告诉父亲,父亲会抽我鞭子……”苏兰扒了一下肩膀,犹如幼时那火辣辣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无忧有些诧异,她没想过苏兰曾经高门淑女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但绝不会是苏兰这简单几句话这样。 “但都过去了,只是我厌烦她。”苏兰看无忧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便拍了拍无忧的手背,反倒安慰起无忧:“我嫁给了七郎,苦日子到头好日子来了。我……现在是燕王的人,有些事我也不会任由父亲叫我做。” 大抵是在说,当苏祯眼线这件事。 不知不觉,严虞的寝阁就在眼前,二人跟着丫头刚走到屋门口,隔着拦虫蚊的帷纱,就听见屋里吵吵闹闹的,接着就有一堆盒子匣子被扔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个盒子散开着滚在无忧脚边,里面的千年人参,像个死了的老头一样躺在红丝绒的内衬中间。 无忧和苏兰拉开帘子走进屋,就见到人影消瘦满面泪水、苍白疯癫的严虞,泪眼婆娑的和一个女侍婆子对峙。 “王妃不叫别人来探望,然这都是规矩啊……”婆子斜眼看到无忧和苏兰进了屋,才赶紧跪下,带着一堆丫头行礼。 严虞也反应过来,一步跨开跪在脚边的丫头,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无忧面前! 无忧心下一惊,立刻和苏兰要把严虞拉起来,可严虞却两只手死死的抓着无忧的袖子,撕心裂肺的哭诉道:“能不能叫我回到我嫁人之前,我命太苦了,叫我离开吧,叫我离开!看在我也曾经想救你和五郎的份上!” “王妃不要乱语啊!不可许愿可是陛下下的圣旨,否则是要治罪的!”那婆子一把拉住严虞,苦苦的哀求。 而严虞听到“治罪”二字,才算反应过来,她慢慢站起身,拢好自己的头发,恢复了理智,支开了下人,要单独和无忧以及苏兰说话。 那婆子还再三恳求无忧,切不可叫严虞做了傻事,或是冲撞了自己,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无忧下意识的捂了捂肚子,却被眼尖的严虞看见了。 她冷笑着坐下,嘴里喃喃道:“我好生羡慕你,你的孩子还在,但……谁又知道过些时日,他又在哪呢。” “嫂嫂,你这是怎么了?”苏兰咳了两声,坐到了严虞身边,担心的道:“如今恢复身体最重要,看安王还派来那么多下人照顾你,又有那么多补品……” “照顾?只是怕我寻短见找人看着我罢了。” “嫂嫂还年轻,折了自己才会失去更多。”无忧坐到了苏兰旁边。 “从我嫁到了安王府,便已经把自己折进去了。” “嫂嫂这话何意?”苏兰试探严虞。 严虞冷笑了一声,眼泪便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的滚落出眼眶来,她神色破碎悲戚,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原先高高在上的太安郡主严虞,如今却这般凄苦哀恸。 “谁知道在安王府要受这样的罪……”她站起身,不愿面对眼前的两个看起来完好无缺的人:“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像他那样颐指气使我,他不杀我,却恨不得我死了!”严虞闭上眼睛,泪水掉落后,眼前的漆黑却闪过一片片可怕的光影,于是她只好再次睁开双眸:“我要见祖父,我得告诉祖父!” 她发疯一样又要闯出屋去,无忧和苏兰没来得及抓住她,结果被守在门口的婆子给按了回来:“王妃糊涂!没有过了病气,小产的娘子是不能出屋的!受了凉受了暑,娘子要落一辈子的病!” “我不要我要见祖父!若不是二郎我怎么有今日?!” 婆子见严虞开始胡说,与其劝她闭上闭不住的嘴,倒不如赶紧离开这个屋子,装个聋子来安全些。 “这话何意?!”苏兰似是哪根烛芯一下点上了火,整双眼睛都亮堂起来,似乎她的猜想得了印证,无忧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立刻抓住严虞,让严虞把话说清楚。 “他知道,是我给你通了气,他气我,他拔了剑,说我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就要杀了我!” 但他不会杀严虞,他知道严虞有多重要。 “现在你也不打了,你要杀我?!我怀了你的孩子,仔细着你的种!” “杀你?”秦艰奸淫的笑了两声,手一背,那明亮的宝剑就转了一圈:“我可不敢杀你,我抽你!我抽残废你个贱妇!” 严虞一声哀嚎,就被秦艰拿剑背抽倒在地! 秦艰面目狰狞的豁出力气,将剑背一下又一下的抽在严虞的背上,严虞肚子里一阵绞痛,她痛的喊不出来,躲也没力气爬没力气跑,只能可怜的像一条虫一条蚯蚓一般,在画着孔雀牡丹的棉绒地毯上朝前蠕动。 一直到她蠕动到了桌子前面,发疯一样的秦艰才看见地上的血迹,他有一阵没打过严虞了,没当过爹,怎么知道这抽两下孩子竟然也能掉?! 秦艰却也没有悔恨,只是厌烦的丢下了剑,抓了一个吓破胆的小丫头,让她去喊了大夫,便扬长而去了。 自那时,严虞便没有再见到秦艰。 “混账……”无忧暗暗啐了一句,恨的牙都开始痒痒,愤慨道:“他打你第一次时就该告诉我!” “你那时哪里呢?北蛮还是南川?” 无忧被苏兰噎的哑口无言,只好给严虞擦了眼泪,心疼的拍了拍严虞的肩膀,想了半天才张口说话:“你应该离开他。” “离开他?除非他把我休了。”严虞苦笑:“可谁会信是他劣迹斑斑,只会觉得是我不守妇道。他能另娶我如何再嫁?” “那就不嫁!” “那会把我们严家的脸丢尽!” 无忧再次无话可说的看着严虞,还记得初见时,她明明那么光鲜亮丽,犹如璀璨的珍珠,谁能知道她那美丽的衣裙下,是一道道伤疤? “我离不开他了,他是一个歹人,可惜他也是我的夫君。” 无忧心下诧异,就连端茶杯的手也抖了一下,茶杯落在桌面上,还好也只是刚刚端起,并没有什么大动静。 怎么会离不开,为何要这样说呢? 门外的阳光透过雕花刻印的门窗,投射在严虞的面孔上,那样剔透细腻的肌肤上,却挂着无数行泪痕。 走出了燕王府,无忧才问苏兰,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严虞的法子,苏兰说只有她自己能帮自己。 “宗室皇族与平头百姓不同,哪怕是百姓,大多数时候,进了一扇门就是一辈子,是福是祸,都是命数,我们外人也难以插手,除非今后真有发难,才能施以援助,却也只是外在的。” 无忧听的似懂非懂,最后也没有再问起。 后来她回到桓王府,在踏进大门时还犹豫了一下,进了一扇门就是一辈子,这是个什么道理?不是她能想得通的,哪怕看了那么多书,却也不明白,好像是自来就有的规矩,或许哪一日弄明白了,她就是世人了。 “事出都有因,苏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无忧摸着屋门,同身边的画屏说话。 画屏摇着扇子,歪歪头:“向来是如此,女子嫁了人,和离还是被休,那这辈子也就将要结束了。” “为什么?” “向来如此。” “为何?” “为何?”画屏挠了挠头,又摇摇头:“这是规矩吧?” “大津没有这样的法令。”无忧皱起眉头,她觉着就是天庭也没有。 “可女子被休,一没了贞洁二没了名节,不会再有人要的。” “没人要这辈子就算完了吗?” “女子都要有男人。” “你也没有啊。” “我是个奴才。” 无忧更觉得糊涂了,她还是不明白这个从没有规矩的规矩,没人定过这条规矩,怎么就要按照这个规矩办事呢? 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但苏兰的话还是偶尔能敲醒她的脑袋。难道无忧就要在这扇门里过一辈子吗? 后来无忧也没有再和任何人提起过,她左思右想如何帮助严虞,却也想不到一个点子,无忧问秦愚回家没,通传说秦愚在书斋会客。 “会什么客?” “驸马爷。” 无忧皱起眉来,这个苏问之,和秦愚有什么可聊的? 苏问之应该是和苏祯一派的,一派的跟秦愚不对付。 “驸马爷得了两匹骏马,要给殿下送一匹。” “五郎哪里缺马?” 秦愚当然不缺马,是苏问之项庄舞剑罢了。 他无非想看看秦愚的后院,以要牵马去马厩为由,探查秦愚有没有府内私藏兵马武器。但这是不可能的。 不做亏心事怎怕他苏问之敲门? 只是会叫苏问之起疑心,并不是没有理由,不过是秦愚在政事堂同定国公多聊了几句。 以严虞小产的事开的头,秦愚有意旁敲侧击的提醒定国公,这件事并非表面所闻,虽然他不曾调查,却也能猜到一二。 “二哥是上京城众所周知的炎官脾气。”秦愚笑着摇摇头,继续道:“不过二嫂也不是软性子。” “桓王如今也爱议人家事?” 秦愚冷了一下,暗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也只能好声好气的说话:“事出有因,五郎也只是自以为罢了。” “桓王提点,老夫自然会记在心上,只是,老夫阅人几十年,有些事老夫心中自有打算。” 秦愚听到这话,才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严栋怎会叫人将他捏在股掌里。其实秦愚也该明白的,若能捏住严栋,秦艰为何还要找严谨孝? 后来离开政事堂的时候就撞见苏问之,他问秦愚是不是知晓了严虞的事,和严栋客套了两句。 秦愚点了点头应下,没有多说什么,因为秦愚知道说什么苏问之都不会信,他一定会来试探秦愚,看秦愚是不是在有意拉拢严栋。 严栋像个柱子一样插在上京,不摇不摆几十年,从不参与党争,总不能会因为一个先帝遗子而动摇吧? 可想到这里的苏问之连自己的猜想都不会相信。 多疑的人向来如此,秦愚做足了准备,等待苏问之造访。 然后叫他再碰一鼻子灰回去给秦跃汇报。 看着苏问之从后院离开,无忧还有些不解,只是看着秦愚靠着后院的小门,目送着苏问之的背影可笑。 “怎么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