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还是夜里最难熬,白天还有些凉快的时候。”无忧摇着扇子,漫步在绿荫之中。 “是啊,咱们上京,夏天的时候商市反而会早两刻钟闭市,夜里打更人也上下夜轮替,连巡防的也是减人增趟,少受点罪。” “减人增趟?” “就是巡防的小队人数减少,轮转次数增多,之前在宫里听侍卫们说过。”鸣云回答无忧。 无忧点点头,并没有做什么回应,最近她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秦愚说兵楼进展很好,说不定夏末就可竣工。 只是她还是有些在意别的事。 比如一直没有音讯的严虞,秦跃有何举动,秦婉儿是否节哀,太子妃何时能见自己…… 以及,药铺门口那一老一小…… 无忧回来路上,去清风楼打酒时,经过那件药铺,却没再见到那两个人。 她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总觉得不安,便下马车问了几个周围商铺的人,他们说有人报官,说这老头是个牙客,这孩子看起来锦缎银靴不像个简单人,官府就将老头给收押了。 但孩子还没有找到家人。 “收押?”无忧皱了皱眉:“他们凭什么说这老人是牙客?” “王妃又凭什么说他是个好人呢?谁能判定他拉个小孩站在街头,是等这童儿的父母,还是等买家啊。” 无忧的愤慨被鸣云的话一下给浇灭了。鸣云说的对,她也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证明这老人是个好人。 除非叫那孩子亲自说。 可无忧不便参与这事,她是妇人不好和官府打交道,上面又牵扯着秦愚,说不定要给他惹来一身麻烦。 她犹犹豫豫的回到家,却见到了匆匆要离开的秦愚,便拉住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秦愚皱着眉,耐心的解释道:“有半月余,王孙要去皇陵给太子守陵,可谁知半途中遭到歹人截杀,队伍无一幸免,昨日才被发现,一行人皆死在郊外林子里,王孙却找不到。” “王孙……”无忧知道就是秦端的孩子,她问秦愚那孩子长什么模样。 “四五岁,白白的,有点胖,眉间有一颗痣。” 秦愚话音落下就要离开,却再次被无忧抓住,他回头看向无忧,却见她无比笃定的看着自己说,她知道王孙在何处。 从衙门领回了王孙,秦愚通知的连涛居的人就已经赶到了桓王府,王孙说他感激那位老人的恩情,也感激皇叔皇叔母,定会据实告知自己母亲。 “记得那位爷爷,他该回家了。”王孙走时,无忧还叮嘱他,过了几日没有动静,无忧有些坐不住,就亲自去了一趟衙门,只听到了五雷轰顶的消息。 府丞说那老人年岁已高,没能熬住牢里炎热,发作了心疾,前夜已经过身了。 后来府丞说的话,无忧没有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料想过这事情的结局,落到平凡人身上,大多时候灾气都会要了人命。 可他是个好人,按理说好人不该得到好报吗? 鸣云劝王妃,这事与她没有关联,想太多只会让自己心中忧郁感伤,共他人苦情太不值得。 可鸣云不知道,无忧来自苦海最不能抹灭的天性就是共苦情,她感知天下的苦乐,其中最叫人难以忘怀感触最深的,便是这一味“苦”。 老人的死没什么特别的,冤死枉死的人日日成百上千,曾经苦海的亡灵成山一样挤在无忧面前,她都不曾有现在动容。 她站在局外来看,却觉得悲痛不减局中人半分。 “我以为,因果报应,好人就会有好报。”无忧跪在佛祖面前,失落无比的对身边的普诸说话。 只听普诸语气平淡,话语轻和的说:“所言好人不得报,许是命中有劫难,若想得到正果,需走完此修行,凡事皆有因果,今生还是来世,功德圆满,自然得果。” “那是不是,坏人也难有报应?” “所有人都会自食其果,善恶只是选择,一念之差,因果轮回,一切会随之改变。”普诸抬头看着佛祖,又道:“行善事者从不计结果,行恶事者从不虑报应。施主也是行善之人,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因此得果呢?” “我只是图心安。”无忧站起身,和普诸一样,抬头看向佛祖:“只是,为何不宽佑那些可怜人呢?” “行止刚正不阿者,并不可怜。一切劫数皆为修行,苦海无涯,人间是修炼之地,唯有渡过苦海,才能得果。” 想不通的无忧离开了玉塔,就回到了西市去喝茶,她自己坐在那,一坐就是坐一下午,无忧没那么多话想说,也没有想要认识的人,她只是坐在人群中,感受着上京,这个她越来越看不清的地方。 鸣云耐不住,就问无忧到底为何要一直坐在这,既听不到一楼的曲子,也没有不会凉的茶。 无忧抬起头,她看向窗外,视线被高高低低的楼台亭阁所阻挡,五彩斑斓的彩绸飘荡在头顶,拥挤的人群走过简易搭建的木棚,华丽的商铺,叫卖声和讨价的吵嚷里,还有孩子在笑,女人在哭,拥挤之中无法前进犹豫不行的马蹄、驴叫、狗呜咽、猴惊鸣。 “为什么二嫂说,上京是个漩涡?” “上京风云多变,王妃应该很清楚,只有桓王殿下身边最安全,不然殿下不会总希望王妃多留在家里。” 无忧不知道鸣云为何扯到了这个话题,不知道是不是秦愚教给她学的,还是什么别的,总之鸣云想让无忧好,她的心到底向着谁便无所谓了。 可无忧还是要说出来,在她眼里鸣云不是个傻子:“桓王府的门,是铁做的?” “是木的。”鸣云回答。 “桓王府的院墙有多高?” “有……一丈高。” 无忧苦笑了一下,道:“那桓王府也不是个牢不可破的地方,木门能劈、高墙能翻,为何我就一定要留在那呢?” 鸟雀都知道笼子里最安全,没有蛇没有鹰,它们都甘愿待在笼子里。 可人之所以是人,便是因为人与鸟雀不同。 无忧哪怕不是世人,却也绝不是鸟雀。 回到府中,无忧摸了摸桐园的门,跨入后,她便能看到一直牵绕她心魂的人。 秦愚问她去哪了,她会一一告诉他,她的五郎,能让她留在上京这个虚实难辨、善恶不分的地方的唯一理由。 可二人还没坐下来用膳,牧昀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他带来一个震惊四座的消息。 秦艰起事了。 就在这一日,就在秦愚白天高兴的看着兵楼的大钟再次挂了上去的这一日。 夜幕刚笼罩下来,秦艰的府兵已经堵在了南朱门。 当然不止府兵,还有他暗地里操练招纳的兵士,以及偷拿了严栋兵符调兵遣将的严谨孝。 整个御街火光如龙,秦艰要用自己的兵队吸引严恪均与御卫军,然后让严谨孝率领严家军队从外围包抄,逼皇帝就范。 这才是秦艰要娶严虞的目的,他要讨好严虞的目的,发现严栋从不因为严虞动容后,放弃了严栋,转向了一直不被严栋看好的严家二郎严谨孝。 至少严谨孝有半块兵符,他还知道另外半块兵符在严栋的书房桌子下面。 秦愚带着府兵到达宫城时,自己也已经入了局,已经纵马走上御道的秦艰下一步,就要入了蜷龙殿。 如今上京城只有秦愚和秦艰,能和秦艰对峙的只有秦愚,而面对满面得意的秦艰,秦愚只有惊讶和震惊。 但如今一切都解释通了。 为何秦艰和严谨孝走得近,为何秦艰要捣毁兵楼,无非是担心兵楼建起来后,召集军队剿灭他的机率就会大。为何秦艰一定要娶严虞,他要的就是兵权。 可惜严栋从不松开一丝一毫,就连皇帝都撬不开的手,秦艰却妄想用一个女眷要挟。 严栋比谁都聪明,他松开一点,兵权就会如流沙,抓不住的不停消逝,到时候没人会留着严家,只会斩除后快。 “怎么轮到你这个孽种拦我了?”身披铠甲的秦艰冷笑着,坐在马背上,一直爬上台阶,来到了殿前,接着他又佯装觉醒一样说:“对,我其他兄弟都被你搞了。削爵的削爵,客死他乡的客死他乡,入土的入土。” “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才是最清醒的!”秦艰拉了拉缰绳,瞪着眼睛,朝秦愚吼:“我若不作为,下一个死的就是我吧?!秦五郎,你好歹毒的人,你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而父皇还迟迟不立太子!” “坐上玉座就不怕了吗?”秦愚拔出剑来,拦着秦艰坐的那匹来回乱转的大马,冷笑一声,言:“你这么怕我,却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我活着,你根本再不得安生!” 秦艰听了秦愚的话,翻身下了马,他迎着夜风,走到秦愚对面,双眼幽暗无比,充斥着恨意与恐惧:“你为什么不死……卿门道上,我杀你无数次,你为什么不死?!”秦艰拔出剑来,剑锋指向秦愚。 掠过秦愚的身影,秦艰已经隐约看到了灯火通明的蜷龙殿内,一个身影驻足在光影最盛处。 皇帝安安静静的看着,等看着自己的孩子对自己兵刃相向。 “我说过,没人杀的死我。”秦愚让开步伐,准备迎战。 刹那间,二人兵器碰撞,广场上的厮杀瞬间也展开,乌乌泱泱的,如同黑夜降临,分不清天空与大地,只有隐约的月影从光亮的刀剑上反射来,皇帝闭了闭眼,依旧没有动容。 夜晚无比漫长,秦愚撑着秦艰无比凶狠的招式,一直竭尽全力去拦截秦艰。 不知道为何,恨意让秦艰力大无穷,他是个杀伐的人,招招都足够要了秦愚的命,可秦愚的话就像一个魔咒一样,让他每一次都拦住,躲过,击回。 一直到秦艰力竭,秦愚也只是有些皮外伤罢了,可越是这样,他越想让秦愚死! “卿门道你杀不死我,现在也是,将来也是!”秦愚毫不留情的喊,他握紧了剑,犹如握住了他命运的魔咒。 他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人都不欠他的,但他必须和要终结自己的人有了断!一味的心慈手软,只会换来更荒唐的恨与仇。 他不歹毒,不狡诈,他没有害过任何人,他从不是那个凶手。 他被兄弟找的杀手追杀,被兄弟巧言算计,被亲人背弃去天南地北,被人差点捅死在闹市,背上黑锅,忍住骂名,别人不在乎他揭开恶人面纱,却在乎他会上京目的是不是要杀了自己所有堂兄弟。他们不计功绩,不计脚步,只计较他活了几日,他还要再活在世上多久。 他不是孽种,也不是个使者,他是秦五郎,是秦秉安和穆阿凉的孩子,是大津皇子,秦家的嫡子,无涯大陆的人。 上京是他的家,大津是他的王朝,如今他站在秦艰面前,不是为了秦艰,是为了秦氏。 就像他父亲一样,野心也好暴戾也罢,他不曾让秦氏蒙羞,不曾恐惧。 像无忧所说,秦愚是个英勇无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