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曾旭仍然没有播放 Cool Love的歌，车厢里面足够安静，宋歌可以清晰地听到引擎加速的声音。这样安静的行驶过程是宋歌之前求之不得的，但她现在竟然有点不适应。 曾旭的车子性能不错，音响效果极好，摇滚乐震天撼地的音符具象化地插进宋歌的耳朵，经常吵得她脑袋很乱，但是，时间长了，她也逐渐习惯了喧嚣的氛围。此时此刻的的静谧虽然舒缓了宋歌的耳朵，却搅乱了她的内心。宋歌不想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又觉得这样的气氛十分诡异。宋歌清楚地知道曾旭心里应该是很不高兴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哄他，怎么让他高兴，难道主动去播音乐吗？宋歌刚想伸出手，本能地看了一眼正眉头紧锁的曾旭，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好在两人的住处与曾旭父母家离得很近，车程只有不到十分钟，宋歌还在出神思考时，曾旭就已经把车停回了车位，熄火之后，他没有下车，也没有要求她下车，而是掏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宋歌见状，不敢打扰，只好也翻出手机开始看小说。宋歌这个人没有什么业余爱好，闲暇时间就是做做题、看看书。 虽然已经毕业很久了，宋歌还是习惯动不动就做一、两张数学卷子。宋歌最喜欢做奥赛原题，她深深地享受解题的过程。作为数学老师，宋歌可以很精准地把握解题的各种思路，也擅长走捷径，即便这样，她仍然能够遇见一些把她困住一时半刻的难题，一次次走进死胡同反而让她变得更加兴奋，愈挫愈勇。毕竟，在得出答案那一瞬间，宋歌所经历过的所有纠结和痛苦都变得值得。 每当看到宋歌美滋滋地窝在一堆草稿纸中埋头做题，曾旭都感到匪夷所思，他痛恨做题和考试。即便以及感觉快三十岁了，曾旭仍然时不时梦到自己正置身于考场，他抓起面前的试卷，怎么看也看不懂，一个个黑色的字符仿佛蠕动的蚂蚁，刺痛着他的眼睛。时间流逝，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交卷，而曾旭只能坐在座位上抓耳挠腮，监考老师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不敢与之对视，他恐惧、尴尬、汗流浃背，直至惊醒。 曾旭理解不了，考试难道不是每个人学生时代最痛苦的事情吗？宋歌怎么会乐在其中呢？ 不方便做题的时候，比如此刻、车中，宋歌就会读一读悬疑小说。找不到足够优秀的新书时，宋歌就翻来覆去读旧文，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也并不会影响她阅读的乐趣。 当宋歌正在为一个情节提心吊胆，突然感到曾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听见他叫她“老婆”。宋歌立刻扭头看曾旭，发现他的表情仍是气鼓鼓的。唉，还是得哄。 宋歌正要开口，却听曾旭语气别扭地问她：“你想要孩子吗？” 宋歌没想到曾旭要问的是这个问题，但是她早已准备好了答案，这个问答场景在她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所以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孩子是很可爱，但我也没那么想成为母亲。咱俩现在的生活很好，我很满意。孩子的出现也许会改变你我的生活轨迹，那时候也许不如现在幸福快乐。” 曾旭叹了口气，他感觉宋歌只是在安慰自己，十分沮丧，他把头转向左侧，对着停车场的墙壁又一次重重地叹气。 宋歌自知无力开解曾旭，这是他纠结已久的心结。宋歌自觉应该做些什么，她放下手机，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曾旭的后背。 其实，夫妻二人中，曾旭才是那个最想要小孩的人。 婚后第第二年开始，两个人一直没有再采取避孕措施，宋歌每个月的月事却总是能按时到来。曾旭觉得只是运气不好，暂时没成功罢了。可如此坚持了两年，一直没有任何进展，两个人都感到疲惫。 曾旭几乎没怎么花力气就说服宋歌去做个检查。宋歌觉得没什么所谓，权当看看自己是不是个健康的女人，检查又不伤身，做也就做了。拿到报告的那一天，宋歌情绪如常，曾旭却有些崩溃。 宋歌的一切指标数据都很健康，甚至可以说在同龄的女人中算是非常优秀的了，医生夸赞她：“你这具身体时刻准备着成为一个母亲。” 既然问题不在女方身上，那么男方只好也去做个检查。于是，曾旭的少精症被发现了。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秘密，宋歌向曾旭保证，绝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儿。 每当曾旭的父母旁敲侧击地说起身边的谁谁谁刚成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他们用语言和眼神暗示着这对年轻的夫妻。没等宋歌说话，曾旭总是焦躁地打断他们，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做别人的爸妈呢？每到这时候，宋歌看向曾旭的眼神都带着悲悯，只不过没人发现。 只有宋歌和曾旭两个人知道他是多么地渴望着“父亲”这个身份。 每次探望初为人父母的朋友，曾旭总会小心翼翼地抱起新生儿，不肯轻易放还，爱意从他止不住笑的眼睛里满溢出来。平常，曾旭也会不经意地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要带着他/她……”曾旭的理想很多，他对未来孩子的希望也很多。宋歌听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她不配同情曾旭，因为在这一方面，她与他是一致且平等的。 唯一的开解是医生只是说曾旭的精子活跃性较低、数量较少，但不是完全没有——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成为父母的。 坦白说，宋歌想不出曾旭如此渴望成为父亲的原因，做父母有什么好呢？撇开孕期的辛苦不说，好不容易磨合好的生活中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人，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立刻适应？看顾孩子的疲惫会令新手父母频发争吵，有感情的人可能被消耗得失去了感情，没有感情不会因此培养出什么情分，甚至有可能关系更加恶化……想到有孩子之后的生活，宋歌感到悲观绝望。 或许幸福家庭长大的小孩，总是想把这份幸福延续下去吧？宋歌不理解，但是她接受，也愿意配合曾旭努力。 无奈的是，又是一年多过去了，两个人仍然没有收获好消息。 宋歌想劝说曾旭放弃吧，做不做父母真的不重要，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过完后半生不好吗？但是，一向没有什么毅力的曾旭在这件事情上有着令人讶异的坚持。曾旭一直坚持每天喝中药，加强运动，调整饮食结构，甚至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 曾旭突然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他说：“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曾旭的脸背对着宋歌，声音闷闷的，像有一点哽咽。宋歌没有接话，她继续摩挲曾旭的后背。 有什么对不起呢？宋歌想说自己本来也没有想要小孩，她的家庭让她自信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母亲提供了一个相当充足的理由。曾旭的少精症不仅没有让宋歌感到失望，反而成了她避免承担母亲身份与责任的合理理由，她甚至想要为此感谢他。 但是这些事情，宋歌无论如何不会告诉曾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