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铭御站在牢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薛元诏最后喊出的那声“父亲”。那个低沉的、碎裂的声音,如同一根针刺,一遍又一遍地穿刺他的内心。 他很痛苦,痛苦于薛元诏的痛苦,痛苦于不得不“撵”走薛元诏的痛苦。 但他觉得,自己只能这么做。 如果不把诏儿尽快“撵”走,万一突然再来个人看见他进了自己的牢房怎么办? 诏儿一直问自己入狱的原因,但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陷害自己的是丁疏琰,这是丁疏琰跟自己,甚至尚卿、太子的恩怨,决不能让诏儿牵扯进来! 他希望薛元诏忘了自己这个罪人的父亲,未来娶妻生子,平安地过完这一生。 “元诏吾儿,父亲只能如此。勿怪。” …… 傍晚。酉时。 狱卒冯三提着今日的晚餐过来了。 他打开栅门锁,走进牢房,一眼看见薛铭御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 他以往也见过薛铭御脸上的憔悴。但是今日这般,脸上的精气神都没有了,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还是头一次见。 他从食盒里取餐往土桌子上摆放。也许是困惑薛铭御的颓怆,一不留神,手未拿稳,饭碗掉落到了地上。 “行台勿怪,我再去盛碗饭过来。”冯三赶忙出了牢房。 薛铭御看着翻在地上的木碗,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自从自己在堂审时说出了“丁疏琰”三个字,自己和丁疏琰,就像是这翻在地上的碗,再也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丁疏琰知道自己会咬定他不放,不可能再让汪樆堂审。但又不能一直拖着不堂审。所以办法只剩下了一个。 从自己说出“丁疏琰”三个字的一刻起,丁疏琰就没有退路了。他只剩一个选择,那就是让自己死。除外别无他法。 想到这里,薛铭御不禁悲从中来。事情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今天这一步。 …… 冯三重新盛了一碗饭过来,放在薛铭御的桌上:“行台赶紧用饭吧,免得菜凉了。” 薛铭御看着他,说道:“老冯,有个事,想求你帮个忙。” 冯三一听,忙说道:“不敢不敢。行台,有事您吩咐就是。” 薛铭御问道:“你能帮我找两张信纸、两个信封、一套笔墨吗?” “行台,您要这些做什么?” “恕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薛铭御期待地看着冯三。几天的接触,他觉得可以向冯三开口。 冯三没有多想:“行台,我去帮你找来就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情。行台你想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最好就是现在。” “那我现在就去找。行台稍候。” “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是。行台。” …… 冯三在两三刻后找来了薛铭御想要的笔纸。一回来,看见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热气都散完了。 “行台,先用饭吧。”冯三好心提醒薛铭御。 薛铭御直接将第一张信纸在桌上摊开,取笔蘸墨。 冯三见状,只好退出了牢房。 薛铭御先写第一封信,给薛元诏的绝笔信。 “元诏吾儿:你见此信时,父亲已别于人世。父亲在狱中取笔写这封信,心中本有许多言语,却总不知如何下笔。父亲心中的许多话,今后都无法讲了。之前总以为时间充余,这些话可以慢慢讲。却未想,你我今生父子缘分,到此为止了。想来父亲平日对你严厉了些,望你勿怪。临要诀别,父亲不知如何向你说起。父亲希望你不要追究父亲因何入狱、为何而死。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永远不要查究。切记。你只需去旅馆找到程运峰同来狱中将父亲收殓。丧事从简,在云遥山上替父亲寻处长眠地。往后父亲不在,你需待人处事谦慎严谨,找到可以伴老之人,平安度过此生。父亲在天之灵也觉欣慰。临要诀别,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如有来生,你若不嫌,我二人再续父子缘分。父铭御于狱中绝笔。” 写完了第一封信,再写第二封信,给祁尚卿的绝笔信。 “尚卿吾兄:之前实在不会想到,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在这分不清昼夜的暗牢里。当你见到这封信,你我二人已是阴阳两隔了。临别之际,有些话必须告知。我今入狱,全因丁疏琰陷害,报复之前对他的弹劾。他指使黄晏弹劾我,诬陷我在边境滋衅。我被罢职下狱,他来见我,对此直言不讳。之前我在边境命人射箭,并非为了挑衅。丁疏琰以保我官复原职为交换,要我诬陷兄和太子,要我指供你二人指使我在边境挑衅。我先假意答应,堂审之时故意指供是受丁疏琰指使。此事之后,除了让我死,丁疏琰没有其余的选择。我死必为丁疏琰所害。故而取笔,与兄诀别。丁疏琰于我面前明言欲害兄与太子,今后朝中,务必防备,护太子殿下周全。切记。临要诀别,不知何言。与兄相识,已二十八年余,人生得兄与瞿珩两位知己,何复他求?唯念我三人未兑云遥之约,终成遗憾。我死之后,长眠云遥山上,兄来坟前看我,可带三杯酒,坟前浇洒两杯,自饮一杯,亦为兑约。我之丧事,自有家人操持,兄勿前来,勿见我儿元诏,勿使我儿心生图靠而不自立之念。兄切记。我因何入狱、为何而死,万不可告诉我儿。此与我儿无关,勿使我儿牵涉其中。兄切记。就此诀别。铭御于狱中绝笔。” 薛铭御将写好的两纸信分别装入信封,用饭粒粘合。他在一个信封上画个圆圈,一个信封上画个方框。 不多时,冯三回牢房来了。薛铭御看着冯三说道:“我还有件事,也需要你帮忙。” 冯三没有多想:“行台尽管吩咐。” 薛铭御拿起桌上的两封信,递给冯三:“这两封信,劳烦替我保管。不能告诉任何人。等我死后,画方框的这封信,你亲自交到勋门坊的薛元诏手里,此信只能由他亲启。画圆圈的这封信,你亲自交到聿门坊的祁尚卿手里,此信也只能由他亲启。此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冯三一听,吓得手里的信封差点掉落,忙问:“行台为何说死呢?” 薛铭御笑笑:“我的死期将至。” “行台为何这么说啊?” 薛铭御不回答,而是跟老冯确认:“我刚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记全了吗?务必不能将两封信混淆了。” 老冯的手颤抖了起来:“记,记住了。” 薛铭御躬身作揖答谢:“谢谢。” 老冯赶紧躬身回揖。他捏紧了手里的信封,似乎是要替薛铭御去完成两件生死大事。 “把晚饭收拾了吧。今日确实没有什么胃口。”薛铭御笑着说道。 冯三也不劝薛铭御了,默默收拾了碗盘。 “去吧。把门锁上。我要睡一觉了。”薛铭御向冯三摆手。 “是,行台。”冯三便往外走。他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