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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食之凶(1 / 1)

下得早朝,左将军公孙禄与前将军何武便以常服拜会丞相府。丞相府位于未央宫东阙与长乐宫西阙之间的安道北临,紧依武库。丞相王嘉见二将军私过相府,便于后花厅暖阁设宴,三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前将军何武趁酒意微醺,便蚕眉上挑,怒目圆睁道:“傅晏小儿,为司马一职,竟与息夫躬沆瀣一气,诬陷南单于佯病不朝,妄图重挑两国战端。岁旦迫近,又谗言天家说:匈奴单于来上游屡次厌人,再来便不予朝见。南单于何辜之有?来与不来都招惹无辜之祸!” 王嘉抚髭呵笑道:“傅晏、息夫躬包藏祸心人神共知,然国舅丁明怀瑾握瑜,也深陷蛊中。当今天家并非不察,确有伐罪吊民之意,欲重树武皇帝之威罢了!岁旦朝会,为迎合北、贵二宫,丁傅两家定有封赏。省庐董贤以媚惑主,三方外戚逐鹿殿堂,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哪!” 左将军公孙禄剑柄一铮,忿忿不平道:“丁明乃君公故交,又久经战阵,迁大司马无可厚非,若要流于傅晏、董贤佞臣之手,我等干臣定颜面扫地,永无宁日。论彪炳战功,上有前将军何武,车骑将军韦赏,哪里轮得傅晏、董贤之流哇!” 前将军何武闻听公孙禄满口赞誉之词,顿觉愧天怍人,猛拍几案道:“我何武乃一粗人,御史大夫任上便与傅家三番交恶,如今自保已属不易。中子将军素与匈奴相善,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惟左将军马首是瞻,小厮只应牵马坠蹬罢了!” 王嘉一听便云淡风轻地笑道:“君公为人,嫉恶比周,鲠固清明,昔日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今日何以谦卑至此呀?”见丞相夸表,何武不由面红耳赤,郝颜汗下。酒过三巡,有司直来报,中垒校尉刘歆着单骑以至门外。王嘉忙吩咐司直引刘歆到二庭暂候,二将军闻听皆起身告辞,王嘉便引二人于后门出府。 待王嘉折回二庭,见刘歆正酣畅饮茶,便拱手寒暄道:“不知皇叔驾到,有失远迎!”刘歆忙起身回礼道:“丞相过歉,令子骏汗颜呢!”两人落坐后,见奴婢从后堂趋来续茶,便有心打趣道:“适才见府门拴马桩上系两匹军马,我巡检到此,不为别的,就想讨杯水喝,不想叼扰了丞相公务。” 王嘉思忖两将军从后门再赶赴前门骑马,便慎笑道:“适才有客人闲聊饮酒,听闻大人来访,忧妨碍公务,从后门辞行罢了。子骏戎装莅临寒府,这哪里是粗茶淡水的事,不妨直说!” “诸事繁冗,长话短说。”刘歆锁眉留愁道:“南单于大朝会拒觐长安,则如息夫躬所言,战事恐一触即发;然单于来朝,天家又以厌人为由推诿不允,恐两国嫌隙日重又生事端,君公以为如何是好!” 王嘉只顾饮茶笑而不答。刘歆呷了口热茶又道:“大司马一职事关国运,须遴选秉正忠勇之士。昔有帝师师丹,后有新都侯王莽,再后傅喜,皆为国家贤良股肱臣子。然傅晏、息夫躬之流,因司马一职不惜发国运之战,可悲可叹呀!天家又着一毛头孩童署理军务,可笑可悲之极。君公为人公忠耿直,屡屡直谏有悖圣意,日积月累必受其伤。今有大贤困居新野,有孔夫子囚于太学,丞相宜早运筹帷幄,招贤纳士罗至朝堂,两权相害取其轻,则丞相高枕无虞了!” 王嘉听罢甩袖而起,在阁间蹀躞来去,末了思忖道:“如今天家忌我多时,身死有益于国,不敢自惜,与奸佞廷斗,枉顾生死。巨君下野已逾三载,以清明贤德扬名于世;前丞相孔光,乃圣人孔子十四世孙,太师孔霸之子,只因性格刚直,贬黜太学之中。朝廷若得此二人,则可重拾文景之治,乃天下一幸事!”刘歆点头称是。 元寿元年岁旦那日,金轮刚刚露出一丝胭脂色,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便悄然开启。在噼啪作响的爆竹声中,京城长安阳和启蛰,终于迎来了普天同庆的新一天。自安门大道至未央北阙,阊闾御道、阆苑琼楼,七彩宫灯彻夜通明,南北禁军频频调动,各色的旌旗也在寒风的侵袭中猎猎招展…… 而于擎天苍松翠柏之间,远处似有袅袅霜雾氤氲着北天之宫阙。御道两侧,帷幄林立。大汉秩俸六百石以上官员,文东武西,正依品阶奉贺礼徐徐趋行。 未央宫金銮正殿巍峨壮观,东西泛五十余丈,高入云端。殿前左为斜坡御道,好乘舆而上,右为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金殿以木兰为椽橑,文杏为梁柱,飞檐之上召才仙人驾雾腾云,玉石栏杆在霜雾中如坠仙境,回廊柱础上精雕有栩栩如生的猛龙。禁军若石雕般持戟伫立,威气咄咄逼人。 吉时已到,钟鼓礼乐声骤起,一行行汉家宫婢个个头挽高髻,上着束袖交领短袄,下穿明黄丝束胸襦裙,一个个手执宫灯、法乐法杖及九华羽扇,簇拥着一顶十六抬舆驾自北缓缓而来。 廊庑周遭翠幕遮,禁林深处绝喧哗。舆驾沿紫房廊庑凛凛而至,在一人多高的六鼎铜铸香炉前缓缓落下,便有两内侍跪奉皇帝下驾临朝。今日刘欣头戴十二旒冕冠,着章纹赭黄上衣冕服,朱色章纹下裳,抚玉带欲拾槛而过,便有太常卿杜业殿前高呼:“吉时到,陛下临朝!”钟磬之声骤起。大鸿胪礼官忙传言:“趋——”文武百官赶忙低头环手,碎步疾走。 两千石及以上文武上玉阶入殿内分班排列,两千石以下官员在殿外幄帐旁躬身而立,威严肃穆,秩序一派井然。大殿上金铺玉户,华榱壁珰,雕楹玉碣,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太常卿杜业于丹墀之上高声宣唱:“鸣鞭——”于是乎,整个未央宫爆竹噼啪、鼓乐齐鸣,大朝仪正式开启。 太常卿杜业又于殿前高声宣呼:“拜——”大鸿胪传拜,殿里殿外各色人等俱面北稽首于地。杜业又唱:“嵩呼——”群臣边稽首边齐声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音传九霄。 礼毕,由中常侍吕简宣读表文。宣读完毕,便由殿内百官依品秩向皇帝呈敬贺礼,殿外亦依品秩向礼官纳贡。随之,有尚书令持两策牒宣读诏令:“元寿元年岁旦,制策曰:孔乡侯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阳安侯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皇帝曰:盖有非常之功,须得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去岁有南匈奴不朝,今又不予,制曰:一不朝则贬其爵,二不朝则削其地,着六师移之。布告天下,咸闻皆知。” 傅晏及丁明听罢,忙出班揖礼接诏。随后,笳丝之声骤起,殿内殿外,短萧饶歌、伴和舞姬明桔色衣裳翩翩起舞,渺若惊鸿,宛若游龙,纤巧如飞,俯首拟醉……一首军歌《远如期》,便响彻整个未央宫城: 远如期,益如寿,处天左侧,大乐,万岁与天无极。雅乐陈,佳哉纷,单于反归,动如惊心。虞心大佳,万人还来,谒者引,乡殿陈,累也未尝闻之。增寿万年亦城哉。…… 礼乐毕,太常卿杜业又于殿前高呼:“传宴起——”话音甫落,一行行膳房宫婢于四门托盘而出,若惊虹亦若游龙,于案前趋步游走。待簋觚皆备,文武诸官早饥肠辘辘,不及礼数,酣然开吃。 时逢晌午,天空骤暗,狂风大作,众臣及宫婢内侍顿时惊呼连连,乱作一团。仰视天宇,日头竟被天狗渐渐吞食,尚留一金色弯钩,于营室星十度处,和汉惠帝七年同一月日。天愈来愈黑,如同夜阑。太常及大鸿胪忙申饬肃静,黄门令急忙着宫人掌灯。殿内百官如卧深窖,人人悸乱,个个惊恐。 昏昏噩噩中,建平侯杜业回身禀奏道:“太常臣业有奏!”此时宫灯渐次燃起,刘欣惊悸中见是杜业,忙招呼道:“杜卿快讲!”杜业持笏奏道:“日食,明阳为阴所临。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敌,不用其良。上天示警,天怒人怨。昔日文皇帝登基甫定,十一月晦逢日食,文帝将罪归究于自身,发布汉史首起罪己诏。先帝躬身反省,伏惟陛下于明光宫登坛述罪!” 太常卿当堂索要罪己诏,刘欣闻听怛然失色,遂厉声呵斥道:“天狗食日,竟罪朕一人。自朕登阼始,如是罄竹难书、恶积祸盈、理至燋烂之人么?”刘欣顿感头痛欲裂,意识恍惚,只觉躯壳遇冷萎缩,猛然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扑嗵”一声倒卧在金墀之上,不醒人事。 满朝恐慌。天家经太医针悬人中,方在噩梦中缓缓苏醒过来,见大朝失仪,顿觉羞惭,遂有气无力颁下金口谕旨道:“上天告凶,朕有失德,诏公卿大夫悉心陈过失;且举贤良方正者各一人。泛万民,举直言,大赦天下!”太常卿杜业忙手执尚书录事牍,宣于殿外,话音甫落,未央宫殿里殿外顿时接耳交颈,众说纷纭。 丞相王嘉见事不妙,忙偷随太医到殿廊,亲口质询少府太医令,方知陛下得痿痹之疾久了。因幼时受宫婢屡屡戏弄致精血受损,肌肉筋脉失养所致,并言明已犯多次,有难妄之虞,恐今生再无皇嗣。 王嘉也曾闻听,傅皇后及董昭仪仍着处子之身。宠男董贤竟惑主至此,媚主如同弑君,大朝会巧逢上天告凶,为正朝纲,王嘉不得已奉牍出班,揖礼直谏道:“丞相臣嘉有奏议!”黄门令自金墀下来,接过封牍置于龙案之上。王嘉又持笏奏道:“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起自官寺上林中,曾引王渠水灌流私园,诏书罢苑,陛下又亲赐董贤两千顷良田,金钱万万,均田之制从此堕坏。奢僭放纵,变乱阴阳,灾异众多,百姓讹言,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讥。唯陛下慎己之所独乡,察众人之所共疑也!” 文武百官闻听丞相奏议,矛头直指天家及董贤,数百双眼晴有如张张紧绷的弓弩,鹰隼般瞄向驸马都尉。董贤一时神情惶恐,面色腊白,忙环抱胸口,犹如万箭穿心之痛! 王嘉复奏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敌,不用其良。驸马都尉加侍中董贤,无立寸功而窃居高位,与明公王莽媲比谬以千里?新都侯王莽侍疾老母,用药先尝,孝敬伯翁于病榻,衣不解带,此为孝;视亡兄子王光如同已出,百般呵护,此为慈;其大义灭亲,令杀奴次子王获偿命,此为义;其结交儒生,礼遇贤人,此为敬;其赈济流民散尽家财,此为仁;其与家人粗布麻衣,厉行节俭,此为廉;其励精图治辅佐先帝,此为忠。举世难觅之君子人臣,可谓钻之弥深,仰之弥高,古之所无,今之少有,如此贤良竟闲赋新野!伏惟陛下近贤臣远小人,天地辅之。” 王嘉话音刚落,大司马傅晏便出班跟奏道:“大司马臣晏附议!”接踵而至者,大司马丁明、司隶鲍宣、光禄大夫息夫躬、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及中垒校尉刘歆等诸多重臣皆跟奏附议。 天家见殿内除光禄勋、卫尉及董氏父子一干人外,余大臣皆黑涯涯出班跟奏,心中暗惊。自打登阼始,因帝太太后名份之争,太皇太后王氏外族被贬黜殆尽,然东朝坦然从无怨言,反待自身若谪亲皇孙。如今老人以耄耋之年寡居东宫,孤苦伶仃寥度残生……念于此,刘欣不禁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遂喑哑垂泪道:“王莽忠孝仁义,隐居封国,有悖天意。今着新都侯不日还朝,赐待诏绕膝东朝!另着成都侯王商次子王邑,加官侍中,不日还朝!” 王邑及王莽同遭贬黜,今又同蒙皇恩返朝,群臣闻听欣喜若狂,一个个忙稽首振呼皇恩浩荡。此时日头又被天狗吐了出来,天色渐亮,金銮殿前顿时爆竹齐鸣,擂鼓击磬。各色宫姬水袖翩翩轻舞来去,搔首弄姿。宫檐下个个冰凌闻之坠地而碎,有觅食群雁见状疾展翅惊飞…… 大朝仪后,刘欣坐辇回銮宣室,侍中董贤及太常卿杜业紧随其后。进得温室内阁,杜业奏请皇帝焚香沐浴着素服,面壁誊写《罪己诏》,刘欣挥手弃之一边,声嘶力竭道:“朕之罪孽何其深重,遣太仆祝祷词,太史登灵台,朕净身自省亲书《罪己诏》?不管了,卿就代朕誊写吧,朕去沐浴!”说罢起身扯董贤一把,讪笑道:“圣卿作陪!”杜业闻听劝诫不住,蹦跶几下便气咻咻退殿而去。 刘欣、董贤二人乘便辇到温室殿琅嬛浴间,早有尚寝领宫婢煮好了五蕴七香汤,再撒些腊梅花瓣,老远便清香扑鼻。汤水乃上善无根水调制而成,用兰花、蕙花等香草浸泡,以达身心清净之目的。兰草作为养命以应天之上药,多具杀蛊毒、通神明的功效。烧水且用柴火,不用木炭,可以香身祛病,杀灭不祥。 池内早已香气弥漫,水雾缭绕。刘欣、董贤皆弱冠少年,便依御侍之言去衣入池,只羞得旁侧一个个宫婢面色红晕,兀自低首咬唇不语。 清香的花瓣,温润之雾笼,滑落冰发肌肤,不觉泛起淡淡倦意。刘欣边抚水轻撩,边对董贤调笑道:“皇太后好浴五蕴七香汤,皇后喜浴豆蔻汤。七香汤气杂而香沉,不及豆蔻汤纯香自然。”董贤闭目微睁,不经意笑了,回逗道:“前日夜宿椒房,皇后香体玉沉,大家是否一夜销魂?” 刘欣不知因何,探手轻拨,水声潺潺,又轻轻撩上董贤脊背,梦呓道:“然也,花也不错,便是朕误了花期。”说完又岔开话题:“说也怪异,顺了臣子们心思,日头便被天狗吐出,是卿之失还是朕之失?”董贤一听惶恐不安,忙抽身与刘欣搓上几把,边搓背边怯嚅道:“大朝仪天狗食日,臣子们便将罪责推卸于你我,终是被逼寻了短见,方是遂了臣子们心意。” 白雾濛濛,飘渺了怒气,只留一丝浅浅的、胴色的轮廓。刘欣将全身浸入池底,温润香汤渍透了周身,仿佛能浴净一切一般。“圣卿勿忧。”刘欣闭气浮出了水面,拽了董贤一把,又恨恨吸了口气道:“今观丞相,左也王莽右也王莽,貌似大汉朝离了王莽,能天塌地陷一般。朕便先称了臣子心意,代诏东宫,勿补实缺,也省得在地方兴风作浪。” 二人浴罢,在尚寝及宫婢们的簇拥下,终是换了一身素服。二人双双坐乘步辇,十指相扣地折回宣室,刚入得偏殿东厢,便见太仆已置妥桂酒、蕙肴等诸多祭品。刘欣便捏鼻恶心道:“太仆你几日没沐浴了,好臭。”太仆也没好气地回敬道:“莫寻事,臣下五日一沐,不过少了一份香汤罢了。多说无益,神祇面前,一样不少。” 壁龛两翼挂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真神,正中乃全能中央太乙天帝。天家在太仆的教条下,虔诚得像个书生,焚香祈祷,三拜九叩。待诵唱过后,方盘膝趺坐蒲团之上,面壁思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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