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语,宫阙依在,墨染芳华。夏末的鸣蝉在慵懒中溜走,挣脱老鸹的追踪纠缠,流出的挽歌随那晶莹的银翅一路掠去。它惊叫一番,便翻转了一个季节,凉风瑟瑟,黄叶悠悠,溜溜儿涡旋,缓缓着地,连谢幕的姿势都富有诗意。 傅皇后望着眼前的一切,这飞阁之上,目光所及,都觉得超乎异常的眷恋和亲切。那鸣蝉被老鸹叼走的瞬间,她鼻子一酸便红了眼睛,这何尝不是伶仃人家的哀哀缩影呢?潺潺纡洄,落花流逝,至热是夏,却心若镂冰。俯看足上那一对金缝玉嵌的凤头双履,不敢想像,明日还能否穿在脚上! 拂晓时赵太后曾传过话来,言说今日大敛之前,何武、公孙禄二位将军必能于大汾与卢龙塞快马赶回。傅皇后正在轩阁翘首观望,就听得黄门丞趋前禀报,说二将军已于阙门恭候多时了。 待前将军何武、后将军公孙禄二人一前一后上得复道,傅皇后便在紫房之内等候多时,见二人白帻白服重孝在身,就讶然试问道:“二位将军是刚进京还是自前殿来?”何武二人皆内披重甲外套成服,只行了一个军礼,遂低头曳袖拭泪道:“自是从前殿而来……” 傅皇后一听忙赐坐两厢,酒水斟上。见将军如同亲人面,惹得双眉一拧,眼圈一红,就悲慽慽痛哭流涕道:“二位将军有所不知,天家崩殂迅急,西宫祸起萧墙……先有那卫尉王崇违抗懿诏,在东阙斩杀了成阳侯赵;又有东朝逼死董贤,夫妇横死,如今连尸首都杳无所踪。文武公卿皆骑墙两用,余等金紫已尽归东宫了……”诉罢已是泣不成声。 何武闻听皇后受屈,便气急生恼,执剑铮铮。公孙禄见此情忙拂他手臂,且向皇后揖礼劝慰道:“后将军臣禄诚启皇后娘娘:此番我等回朝服丧,定随娘娘马头是瞻!成阳侯本就戴罪之身,驰荡放纵;董公更甚,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万宠一身而不知进退。这二人,一只老鼠坏锅汤,弃之也罢!望之弥殷,失之弥切呀!” 傅皇后拎巾拭了把泪,回头又着内侍调茶漱口,末了躬身自省道:“也是哀家平日的错,怠慢了那些金紫将军。既如此,二将军为避羑里之难,也便逝水东去罢!”何武二人异口同呼:“娘娘——”“当今之势,以弱毙强!将军无忧我自无忧,也算为诸宫后主寻了条活路……” 何武听罢忙伏拜于地,嘤嘤泣诉道:“大位之争乃仇雠滥觞,万万不可行妇人之仁!中山王虽为东宫倚重,然其年幼无知,又体弱多病,不足虑也!淮阳王身为四服宗亲,体貌伟岸,文韬武略,可得四方来朝之势。然东朝苦尽皇帝母族,犹惊弓之鸟。娘娘若举,则互为倚仗!” “老将军之言句句在理,我与北宫自会主旨。”傅皇后说罢举卮啖饮,放下杯卮又喃喃私语道:“听闻少府卿治下传言,大敛后举可大司马。这大司马印绶花落谁家,承祧大位便呼之欲出了……” “哎——只怕是又忘了覆车之戒罢!”何武长叹一声道:“往时惠帝、昭帝之世,外戚吕氏、霍氏、上官氏持权不法,几近倾危我大汉社稷。后孝成帝、大行皇帝接连两代比世无嗣,愚臣之见,应甄选那持重臣子来辅佐幼主,不宜再令王氏外戚执掌大权了。亲疏交错,方是为国之计哇!”二人听罢皆点头称是。 浅秋的风,裹挟了几分夏之余韵,在匆忙的缟素中恣意穿行。赤墀无语,落花无情,水中莲蓬,被风吟成了一首五言绝句的样子。 有太卜令将皇帝大敛吉时圈定,典丧令王莽便命宗亲百官在大殿哭临。自前殿省中至宣室殿前,文武百官似白蚁行雨,一个个俱着白单衣、免冠白帻,王公诸侯又加披衰绖重孝,一行行面目凝重地趋步重行……大鸿胪设九宾在殿外传哭,一时间殿内殿外嘈杂一片,蛙鼓蝉鸣…… 哀乐再起,有谒者引两千石以上文武百官入殿吊祭,王莽便在陛前挺胸高呼:“跪——三叩首——”文武百官势若潮起潮落,一浪浪拍伏在金砖之上,人人涕泗横流,个个鬼哭神愁。 临礼已毕,有明堂丞率有司搭成大敛丧棚。大敛设于宣室殿丹墀东阶之上,有素麻围幔,白幕罩顶。听典丧令王莽宣喝吉时已到,方有十二名东园武士抬棺上墀,入得奠棚。随之大行皇帝入棺起灵,由六名金紫将军及四校尉扣手托出,至棺前孝子贤孙们赶忙哭踊上前,撕扯不休…… 哀乐四起,王莽领大司徒孔光与大司空彭宣俯身趋于梓宫两戗,与执事祝人、御府令等揖礼互敬,方将黄绵、缇缯一一抚平,又把各色珠宝及珪璋诸物依礼小心放置在梓棺各处。随之由东园武士携金斧欲要盖棺,便见那宗亲众臣,哀恸几绝地擗踊上前不予斧定…… 大敛奠后已临昼馔,宗亲百官及郎官内侍综上千人,又簇拥着将大行皇帝的滇楸梓宫,一步步移到清凉殿,于两楹梁间作停灵殡宫后,一个个瘁累至极,就蹲卧在省庐各处兀自挖饭进食起来。 昼馔过后,太皇太后诏公卿在前殿商议大朝之事。王莽身为典丧令官,却无实职,见公卿诸人都具官服悉数前去,便找了一身还算体面的常服穿戴齐整,外挂斩衰就踽踽随行。 众公卿自内朝沿前殿环廊,绕到殿前墀台之上,便依文武具服分列两行。王莽身着常服伫在那里,正不知如何站位时,便被孔光一把拽过,将王莽引向了西列首位。 鼓磬山响,殿门洞开,但见东朝在赵太后及傅皇后的搀扶下上得金墀。太常卿丙昌就在玉阶前奉宣高喝:“吉时到,太皇太后临朝——”便见文武百官忙闻“趋”进殿,伏地稽首“嵩呼万岁”!有中谒者引东朝及儿媳赵太后、孙媳傅皇后升御座,降玉帘。钟鼓之声骤停,掌礼郎于墀侧礼请平身,文武百官方依秩俸大小跽坐两厢。 也是于几年前,也是踡于这御座之上,太皇太后亲将大汉的九重玺宝,由大司马王莽郑重交与明光宫过继太子——刘欣之手。然日月如梭,时光如欺,短短六年,新帝便猝然撒手人寰,阖目长眠在那幽冥异域……斯人已乘黄鹤去,笑貌依存花不语。白发妪送黑发首,此恨杳杳绝无期…… 东朝颤巍巍抬目前探,但见那富丽堂皇的金銮池内,四列臣子皆白帻白衣,举孝扑地,心中不禁好一阵苍凉。东朝遂鼻头一酸,拎巾拭泪道:“杖国之年,重染亲痛。老而无夫谓之寡,老而无子谓之独哇!一生倥偬,半世伶俜,身无绕膝之幸,难聚儿孙之福……今以耄耋之年匍前朝,形销骨立这庙堂之上,一身清冷,与那晚秋的寒蝉有何异同?呜呼……”诉罢已是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众大臣见状哀戚一片,都掩面嘤嘤抽泣道:“陛下节哀——”东朝又侧身与皇后倾诉:“一后宫行将就木之人,本颐养天年,却于这炉火之上苟延残喘……”说罢挥帕拭尽面上的泪痕,凤眸一拧,只见那干瘪的老唇又抖动几下,方嗫嚅道:“何谓陛下?五帝精生,河雒著名,国不可一日无君哇!然承祧新君授玺礼事,故事皆由三公大司马亲传。今司马一职挂印多时,诸位卿家,有谁举可大司马者?尽可荐来!” 众所周知,新皇登基,大司马位都是倚重臣子,上教新君,下驭万民,金衣玉馔,独享殊荣。金殿内一时交头接耳,蜂声四起。 东朝瞥见儿媳赵飞燕神精机敏,欲言又止,就侧身嗔目问上一句:“北宫可有未尽之言?”赵太后一听东朝发问,忙灵眸一收,喜笑盈盈道:“母后如是说,倒趁得儿臣唐突了。三公之首,自是那武班里心性耿直、德高望重之人了。只怕母后早有安置,故托儿媳之口道出而已。” 东朝闻听,便生出不解来:“儿媳倒是多虑了,老妪怎生如此心机?莫绕舌,你就直说吧!”赵太后闻听东朝放话,心中的石头方落了地,遂扬眉轻点了武班的何武一指,娇痴道:“氾乡为人,鲠固清明,进贤为国,自是非君公莫属了。这里若用了二家旁人,只怕母后还不放心哩!” “就是就是。”椒房殿长御一听皇太后举荐何武,忙点头称意,惹得东朝侧目朝她蔼蔼一笑,吓得长御忙潜下头去。东朝又侧目试问孙媳:“皇后是否也有此意?”傅皇后一见祖宗发问,忙轻施一礼道:“大母容禀,我后宫女流,从不轻染前朝之事,母后既然举了何武,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何武不以裙带入仕,初以射策甲科为郎官,历任扬州刺史、丞相司直、清河太守、衮州刺史,绥和元年又破格拔擢为御史大夫,爵封氾乡,位列三公。三朝开济老臣心,无怪乎大母熊梦之人呢!” 傅皇后这番温婉之语,面似镜湖波澜不惊,却暗藏蓄谋的涡流,水下汹涌。细看浪花轻溅之处,皆为对方羸弱命门,臣僚们听后不禁骇然。傅皇后剑锋所向皆为王莽,东朝自是心知肚明,然王莽身为母族家侄,尤怕任人唯亲落人口实,便把蔼蔼目光落在了西厢的何武身上。“氾乡为人嫉恶比周,直鞅安行,历朝皆为天家倚重。今日重又推至庙堂,诸位卿家,可有异议?” 何武实为性情中人,见东朝大义,便持笏出班,羞愧无地道:“前将军臣武谨奏我太皇太后:皇恩深似海,愚臣泪沾襟!不敢闻达于诸侯,只应挥纛于狼烟。何武不才,愿于金殿之上保举一人!” 众臣一听皆点头盛赞。东朝自是心生欢喜,“哪家大臣能媲得君公?细细说来。”何武便再揖上一礼,恭谨回禀:“臣荐后将军公孙禄是也。中子为中土颍川人氏,初为五官中郎将,又执金吾迁右将军,后为左、后将军互调,主张以威信怀伏匈奴,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众臣一听皆叹气唉声,义愤填膺。公孙禄虽常年驻守边塞,治军有方,莫说迁了这三公之首,即便拔擢京畿将军都是难事。公孙禄也有自知之明,闻庙堂之上嘘声一片,赶忙持笏出班道:“后将军臣禄谨奏我太皇太后: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愚臣前掌五锋精兵尚属吃力,这三公之首么——末将是万万不敢当哇!” 东朝听罢和悦笑道:“中子过谦了。那依将军之意,何人可担承这万石之秩?”公孙禄忙揖礼回禀道:“愚臣斗胆,举前将军何武为大司马,斯人德高望重,万人折服,若三元开泰,定不辱使命,重望攸归……” 哪知公孙禄话音未落,这便气坏了武班一侧的长乐卫尉老王恽。但见铁笔王恽拽笏而出,忙不迭揖礼金玉陛前,且横指怒斥公孙禄道:“反了反了,金殿之上,竟互夸互举,置文武臣僚为无物,这还了得!此大逆不道、祸国之人竟不顾羞耻,互吹互擂,愚臣伏惟天下母,理应将妖人交廷尉议处!” 金墀之上的赵太后见王恽口出狂悖之语,就再也按捺不住这火爆脾气,不顾王恽是东朝近臣,便曳裙而起,挥指怒骂王恽道:“堂堂长乐卫尉,竟不顾常朝礼仪大闹金銮,放荡不羁!来人,将这狂妄之徒叉出殿去,永不录用!”众臣一听忙伏拜在地,大气都未敢呼出一声。 东朝朝她白了一眼,赵太后忙依偎上去,撒手娇嗔道:“母后你看,老王恽都傲成什么了,你都不管?”东朝尤嫌愁闷地两眼一阖,喃喃自语道:“我一行将吃土之人,自命不暇,哪有功夫管这庙堂之争?”说罢轻轻咳上两声,方将皓首战战往前一倾,两眸探向西首的王莽,道:“巨君可有顿腹之言?且说说看,老妪可真就不管了。” 王莽也洞悉姑母之意,近水不得,必行旁支。若是何武得了势,那娇纵淫欲的淮阳王就会邪日东出,与那赵太后与傅皇后沆瀣一气,祸乱朝纲,大汉子民生灵涂炭的日子就真不远了…… 念于此,王莽便肃然捧笏出班,揖礼当前道:“新都臣莽谨奏我太皇太后:臣本代诏,无缘立足于当朝。今以裙带之资,忝居大行皇帝典丧令官,方挤身这煌煌金銮之上。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实愧天怍人矣……”王莽诉罢已两眼昏花,一把浊泪挥洒阶前。末了,又曳衰拭泪道:“今荐举大司马,臣莽本无权置喙,蒙天下母恩——敢不陈情?然这金印紫绶之贤者,礼德资质当聪无不闻,明无不见,睿无不通,智无不知,贤过普天生灵,高过一世之人,方可居上而临下矣!” 王莽一言,卑如草芥,灿若辰星,哀先帝之顽劣,展新朝之光明。文武百官皆颔首称意间,便见大司徒孔光扬袖出班,朗声奏道:“大司徒臣光谨奏我太皇太后:三公之首,可谓之圣人,圣人礼德斋焉而极其纯一;庄焉而极其庄重;中焉而无少偏倚;正焉而无少邪僻。但凡处己行事,足以有敬而无一毫之慢。” 太皇太后听闻孔光忠恳之言,不禁拧眉长叹道:“金无足赤,白璧微瑕。丞相所言,这凡间哪有如此完品高人哪!” 孔光一听便胸有成竹道:“天下母可知我泛泛民间,人人称颂贤德公么?可知我官寺中享称‘明公’之人么?”孔光见东朝唇角微微抖起,眼睑下搭不置一词,便又和颜悦色道:“王莽之贤,为天下信。昔为大司马言出法随,事事躬亲,新帝一出,去国让位以避丁、傅二贵,承续我三皇禅让之美名。任人唯贤,不私于故;诛不避贵,赏不避贱;法不阿贵,举不避亲。今诚举贤德公王莽为大司马,定满朝轰动,举国同庆!粪土臣光揖礼再三,诚乞天下母降恩成全!” 大司空彭宣闻听大司徒孔光的烈烈荐言,忙奉笏出班揖礼附议。随之,执金吾马宫出班附议,光禄勋甄丰出班附议,太常卿丙昌出班附议,廷尉梁相、大鸿胪左咸、太仆正王舜、卫尉王崇及长乐卫尉王恽、光禄大夫韩容等,文武百官皆跟奏附议,两厢顿时席榻成空…… 王莽战战兢兢折过身来,放眼望去,济济一堂。看着这一个个熟识的面孔,这分明是一掬掬滚烫的心灵!是信任,是责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担承哇!知责于心,担责于身,履责于行……那忧郁的模糊的眼神里,一点一滴,渐渐汇满了愁苦和坚定;那纵横的灰褐的褶皱里,一泉一泓,逐步沁满了沧桑与希望……王莽不由鼻头一酸,双唇紧闭,艰难地撩开一身衰绖,“扑通”一声,拜倒在地,遂声色俱厉嚎啕道:“莽——何德何能,担承诸君如此厚爱,叫我王某——何以为报哇……” 赵太后一见文武臣子都应者如云,额头、手心不禁汩汩沁出了汗珠。又窥见太皇太后颔首不止,那自得傲骄之相令人作呕……赵太后只觉得两腮两颊火烧火燎地疼痛,这种灼痛若一记耳光,可掌地掴来,那声脆响,无音无形,却不由叫人肝肠寸断,刻骨铭心。大司马之争胜负已分,颤颤立于这庙堂之上又有何益?赵飞燕遂陪着小心倾向东朝,玉音如蝇嗡嗡道:“身有不适,儿臣这厢告退了……” “去吧,宣个太医,别再着凉了。”东朝见飞燕称喏而去,便转向西侧傅皇后道:“你母后哇,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治,戾气太重,会毁了身子的。”傅皇后听罢忙伏拜于地,小心翼翼道:“祖宗教训得是,孙媳这便记下了。” 有太常卿宣百官分坐两厢,太皇太后就拄杖起身,趋到陛前道:“这练棺之期,诸事繁冗,老妪这里有劳三公了。至于新王策命,龙兴登庸为天下主,便介于小祥之前,由在京诸王与三公内定,不外于朝了。”众臣听罢都俯首听命。 有中常侍王闳捧诏进上,太皇太后便命他陛前奉宣。王闳在陛前大声唱道:“新都侯王莽殿前听宣!”王莽忙不迭整冠束带,出班伏拜。 王闳宣道:“惟元寿二年六月庚申,着新都侯王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太皇太后策曰:新都侯有管晏之治能,范熊之仁善,曾舜之孝悌,伯者之佐殆不及也。累积殊异之迹,劳身苦体,契阔勤思,野居不堕其志,富贵不易其素,庶几德让君子之遗风矣!……” 待王莽恭谨奉过策简,便又重重伏拜于地,两眼一花,遂感念落泪道:“愚臣——接旨,伏惟天下母托孤之重,有臣僚之请,万民之念,臣莽敢不呕心沥血,死而后已!”诉罢便以额头磕地,仰首已是满面涕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