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感觉自己快被太阳烤冒油了,她用手尽力往脸上扑扇着风,正如刚到埃及时一样。 不过这次除了要缓解难忍的酷热,更是为了驱散难闻的汗味。她残念地看向身边那肥胖的白人中年男人,后者正一口一个awesome,不停兴致勃勃地摁动着快门。 “美国人。”魏明诚低声咬着牙说,他脸色很不好,好像胃病犯了一样。他被身边那个妆容夸张的肥胖黑种女人折磨得不行,后者几乎就没停止过夸张的尖叫。 夏洛蒂回头看了看哈托尔,她的迷彩服和在这群人里最为格格不入。她紧紧蹙着眉头,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但能看出她同样的厌烦。 被三人排挤的萨达特被甩在在队伍的最后面,还特意隔开了一段距离——他已经完美融入了游客,聒噪程度也提高了几个度。 这里闹腾得不行,好像曾和伊凡那次翘课去的的演唱会。夏洛蒂这么想。虽然她已经忘了歌手的名字,但她清楚地那个晚上要凉快的多,而且四周入耳的声音也没有这么令人烦躁。 当阿吞神终于将要于地平线隐去时,夏洛蒂揉了揉酸疼的颈部肌肉。回想这度秒如年的一天时,她突然觉得好像自下车以来也没过多久,似乎在人潮里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天。 人总是这样记吃不记打,无论当时到底有多痛苦和难熬,一旦侥幸熬了过去,事后回想时多半会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然后站在所谓的“过来人”的身份上去指责下一群新手。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莫里亚蒂小姐,请过来帮帮忙。”不远处正在从后备箱里搬出些什么东西的魏明诚向她招手呼喊,他身边是哈托尔和萨达特,两人用着不同的方式致意:哈托尔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轻的纸箱子,朝她瞟了一眼就算问候;萨达特则夸张地蹦跳着大喊向她挥手。 夏洛蒂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镀着金边的地平线和视线更上方金白色的天空。 他们正处在尼罗河的另一岸,离阿马尔奈遗址大概有一公里远,但河对岸的遗迹还是一览无余。假如在马罗列斯,隔这么远已经被无数高低不同的建筑挡住了视线。但在这片空旷沙漠里,似乎它还显得触手可及。 夏洛蒂转身,视线略过古老的立柱,迈步走向自己还不太熟悉的队友们。 魏明诚正在忙活着扎营,他迅速撑起帐篷,动作熟练而步步到位,一张沙漠迷彩布和几条支撑杆正在他的手中快速拔地而起,显示出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这就是孔武有力的男性魅力吗?夏洛蒂心中带着几分佩服地给他递着工具。身后却暴发一声惨叫——萨达特被自己的锤子砸到手了。 “……”也有个别很笨的,夏洛蒂心想。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夏洛蒂一个人,正在鼓捣木炭生火的哈托尔也被那声惨叫吓得一激灵。夏洛蒂注意到了这点以后一直在憋笑——她实在没想到,似乎一直对外界变化没有什么反应的哈托尔也会被吓到,后者狠狠白了萨达特一眼,嫌弃地哼了一声转过去。 哈托尔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子弹吊坠,从中间把它轻旋开,露出一截金属芯,轻轻刮碰了几下就爆出火花。她刚放好的的木炭也就被就势点燃了,火盆中逐渐窜起一条金红色的火焰。 “复用打火石。”魏明诚的声音从夏洛蒂身后传来,解答夏洛蒂心中的疑惑。“法国军队常用那东西。那种子弹头里有燃料,沾有引燃物的镁合金芯刮在外壳的锌镉合金上就很容易爆出火花,可以多次使用,是一种适用于许多环境的点火器。” “哈托尔……在法国军队服役过吗?”夏洛蒂索性接着问。 “不知道,我对她也不了解,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出任务,之前我也没听说过这号人。”魏明诚平静地说。 第一次?夏洛蒂在心里深深地震惊了,看魏明诚和她并排站立时的样子可真不像陌生人。她暗自惊讶,这个男人的稳健和圆润远远在她预料之上,这个公司的雇员果然卧虎藏龙。 尽管在马罗列斯的时候,她和伊凡算得上形影不离。但打死她都想不到,那个没正经样的家伙竟然是这样一群能人的老板。夏洛蒂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佩服感,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对伊凡产生这种想法。随着一时的气血上头重新沉静下来后,她真的有许多问题想要和这位“密友”好好聊聊。 可如今伊凡在哪里呢?是不是像电视剧里的商业大鳄一样,一会在东京,一会在纽约,一会在伦敦……反正他不在这里就是了。 魏明诚叫大家去车后备箱里自取单兵自热食品,有很多国家的军粮可以选择。一番抉择以后,夏洛蒂拿了美国的,因为魏明诚说美军军粮有巧克力;魏明诚拿了赛里斯的,他说吃习惯了。他果然是退役士兵,夏洛蒂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哈托尔拿了一盒法国的,或许也是吃习惯了吧;最后只剩萨达特磨磨唧唧,夏洛蒂直接胡乱拿了一盒甩给他——俄罗斯军粮。 沙漠的夜晚降临,热量快速流逝,白天灼热的黄沙如今触肤冰凉,熏风也变成了凉风。 四人围着火堆坐在保暖睡袋上,伴随着食欲的吞咽声,有一搭没一搭的搭着话。萨达特的几个冷笑话逗得魏明诚乐得不行,夏洛蒂只是配合着撑着一张不自然的笑脸——她完全没觉得好笑,甚至还觉得尴尬。哈托尔还是一言不发,在往嘴里扒拉饭的同时,时不时瞥他们两眼,但夏洛蒂总觉得她的表情像是在憋笑。 “根据任务书上所说,明天晚上亚历山大里亚的增援和必备物资就能到达了,到那时我们就正式开始行动。”魏明诚对大家说,“而现在,还是先睡觉吧。” “……明天还用进入景点吗?”夏洛蒂一听明天还要继续,突然感觉在景点里的炼狱经历又很大不了了。她好像已经闻到汗味和香水味了。 “不用了,事实上今天也不用。”魏明诚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布罗戈诺夫斯基先生特意叮嘱我说,莫里亚蒂小姐没来过埃及和阿马尔奈,要顺道带你参观参观。” “……”夏洛蒂眼前浮现出了伊凡得意的鬼脸。 一定要杀了他,她愤愤地想。尽管她也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心里这么发誓了。 不久后,每个人陆陆续续走回自己的帐篷。夏洛蒂并不很乐意地推开门帘。她把头低下——为了尽可能不弄乱头发,钻进狭小的空间内,准备度过自己此生的第一个沙漠之夜。但当她试图费力地把自己的双腿塞进保暖睡袋时,她的同传耳机再次传来了声音。 “……听得见吗?”伊凡的声音在一段电流震颤声之后传来。在得到夏洛蒂肯定的回答后,伊凡接着说:“我没时间多解释…这次任务…出乎我的预料,嗯,事实上我也预料到了。我要说的是,危险并不仅仅来自任务本身,你要多思考,更要相信自己……” 还没等他说完,夏洛蒂带着疑惑急切地小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知道我的随时动向?甚至能等到我进了帐篷才和我联络?” “……”夏洛蒂沉默地等了很久,但耳机里只剩下电流吱吱声了——伊凡挂断了。 夏洛蒂气得想要抬手把耳机扔出去,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这家伙搞什么啊?泡妞的时候不主动不接受不负责,现在对自己不联系不解释不靠谱,他难道有钱搞这些劳什子没钱交电话费吗?尽管这样生气,但没过多久,就像在上课时那样,由于劳累,夏洛蒂莫名其妙就失去了意识——睡着了。 沙漠地区的空气是粗硬的,被人吸入肺部后,挥之不去的干灼感就像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一口浓痰,梗在喉咙逼得人嗓子只痒还无可奈何。 夏洛蒂的喉头不适地动了动,她正在睡梦中不踏实地晃头,耳朵上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像是海蜇剧毒的触手。 她猛然惊醒,亮起的昏暗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凌晨3:23。自己才睡了不到六个小时。 她狠狠地从左耳拔下同传耳机捏在手里,它正发出电流的滋滋声。她因为害怕错过伊凡的突然联络才戴着,没想到它竟然会漏电。该死的伊凡,给她的到底是什么劣质产品啊! 头发凌乱的少女又一次抬起手又放下。就算如此,她也不能把它痛快地扔掉。且不说伊凡如何,她需要它与两个埃及人沟通。夏洛蒂只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所幸之后没再次被它电击。 这时,已经清醒的她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觉起来,想起了伊凡曾提到的危险,难道沙漠里会有强盗吗?小时候听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她还历历在耳,莫非她也会被塞进大油桶里,被骑着骆驼的商队卖到巴格达吗? 她一手绑起头发,一手摸索着从手包里颤巍巍地拿出枪,小心地用它掀开帘子的一角。这把枪是穆罕默德临行前送给她的,尽管她还没来得及学会开枪。 夏洛蒂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朝外面窥去,她的心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加速,小腿也随之颤抖。 她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篝火前的沙地上。经过了半个夜晚,哈托尔点燃的篝火已经接近熄灭,但红炽的木炭仍在尽力发出微弱的光芒。由于昏暗的火光,她提着心观察了好久才看出来,那个人影是萨达特。 一瞬间,她浑身绷紧的肌肉都松懈了下来。夏洛蒂一边把枪重新揣回枪袋中,一边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上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老实说,如果刚才真的是沙漠匪帮,她还真不一定有勇气扣动扳机杀人呢。 “你在做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夏洛蒂看到他的身边有一行从看不清的黑暗里延伸到他屁股下的脚印,看来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在走动了。由于刚才的紧张心理,她现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补偿感,所以现在她对萨达特全无防备。 萨达特的头没有动,他的眼睫毛被红炽的残余火光打成金色,眼睛却直直地看着篝火,似乎能这样将木炭重新点燃一样。 “半夜起来尿尿,索性有点睡不着了,就在这里坐一会。”萨达特的语气很平缓,和白天闹闹吵吵的烦人样子截然不同。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夏洛蒂歪了歪头看着不太一样的他,她曾在整天也大大咧咧的伊凡身上见过这种神态,那次是因为他炒股赔进去三个季度的家底。 现在想想,他或许那次亏了得有几百万卢布吧?在这趟陌生的旅行中,这个和密友有些相像,还曾为她解围的阿拉伯男人到现在为止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更何况他还长得不错。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但是从你们的专业程度来看,我有预感,是一件价值很高的东西。”他挠了挠头,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 “你们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卡特先生和卡纳冯勋爵,而我就是一个不会劝你们停手的本地向导。或许你们的发现也会震惊世界,但是和我们,我们埃及人,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是土耳其人,后来是英国人,现在是全世界的富豪和大亨,这片属于我们土地上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们——因为贫穷。你们带着训练有素的探险队和专业昂贵的配套装备来到这里,而我们的政府甚至无暇顾及。” 他的情绪随着语速的加快显得越来越激动,“而我们呢,这条著名河流边上生活的一亿个无关紧要的你我他,根本顾不上什么文化和历史什么的劳什子,只是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 说完这些以后,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吟唱了一首不知名的阿拉伯诗歌: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住在车底的猫,眼里只有残羹剩饭。”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下面踩着一个,头顶站了一个,每个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站立者。”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它是延续了一千年的比赛,技巧高超的运动员从右跑到左,球却始终在裁判手里。” “在阿拉伯世界说姑娘我爱你,她也爱你,对你死心塌地,但她是在玩弄你。”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唾骂稀和稠的食物,唾骂咖啡和咖啡师,唾骂你的妻子和她的孩子,唾骂大巴车的闷热和拥挤,唾骂恶魔的作为,唾骂破产的生意。” “假如有人问你,你却说知感真主,愿主保佑他们。”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慷慨之人的眼泪,灾患赶它出来,高尚把它送回。”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在学校操场没吃早饭的学生,眼睛看着大街向国旗敬礼。”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盯着表,害怕错过新闻,为了在屏幕上看见别人。” “最后,在阿拉伯世界,你死了。” 这以后是死寂。 并非“因为死亡而沉默”,而是“像死了一样沉默”。 夏洛蒂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更何况又是这种晦涩难懂的问题,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来自命运的诘问。 说实在的,她现在更感到是惊讶,她没想到萨达特这样市侩的人会有什么对于国家和生活的深刻思考,而他先在正带着这种意外的哀伤坐在她身边。这时两人之间静的不太真实,像是沙砾被揉碎堵进了他们的声带,只有属于这片土地的风在低吟,在属于这片土地的男人和不属于它的女孩耳边呢喃。 最后还是萨达特先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沾上的沙粒。夏洛蒂看着他的背影,现在他的背影在她眼中和伊凡又像了几分。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萨达特转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闪烁着的棕色瞳孔和被火光分割成明暗两部分的面容,扯出一个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他好像在说“别在意”或者“没关系的”。真有趣,最后还是倾诉者来安慰被倾诉者,夏洛蒂感到一种嘲讽性的错位温良。 或许是他们的无言交流让沙漠的风也感到着急了,它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夏洛蒂听着耳边逐渐明显地好似亡灵哀嚎的嘶哑呦咽声的风声,开始有沙粒被吹飞到她的脸上。 她拼力睁开眼睛,看见远处不明显的深紫色地平线上似乎出现了一堵迅速长高的城墙。短短几十秒内,沙子越发的狂暴了,密集的多的沙子把她的脸打的生疼。她看见萨达特顶着风力一步一步地迅速挨到她身边,一把扯下了她帐篷的两片门帘,迅速严实裹在自己和她的脑袋上。 在狂风的呼呼声中,他好像在她耳边咆哮着,但即使这样,也没能让她在风暴较着劲的嘶吼中完全听清。夏洛蒂感觉到自己被一只鹰爪一样的手钳住胳膊,而肩膀被另一只同样有力的手压上。在被摁到地上前,她想起了什么,用手死死地护住耳上的同传耳机,即使手被刀一样的风和比刀更锋利的高速飞行的沙粒在她的手上割出一道道伤口,甚至耳朵也被耳机的插入口塞得发痛。 她看到匆忙地从帐篷里跑出的魏明诚和哈托尔,后者还能从没来得及扣上的迷彩服里依稀看见内衣。当停在不远处的悍马越野车被风中卷积的沙粒推着开始摇晃时,夏洛蒂终于听清了一直在她耳边的萨达特在说什么: “黑风暴!” 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沙墙迅速推进到他们身边,压向这时无比渺小的每个人。这之后能见度迅速降低,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沙尘充斥了她的视觉和嗅觉,身上的每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能感觉到成千上万的沙粒正粗暴地在其上摩挲碰撞着,似乎要把她的皮整个撕下。 她本以为自己能听见沙粒刮车碰撞的声音,但她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在狂风中难以呼吸的她费力地吸入一口又一口的沙尘,那种干燥的尘土味让她一股脑把胃里的东西都呕了出来。萨达特正死命地把她压在身下,就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这着实改善了她的处境,至少她没有被风刮走,但她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昏死过去了,但仍像保护生命一样,死死地保护着已经握在手里的同传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