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趴在冰上,眼泪从她发红的眼里滚落出来,打在面罩的玻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终于感觉到原来水下是这么孤独,周围除了暗沉沉的海水什么都没有。她的哭泣和呜咽不再有人回应,那个曾会回应她的人正带着他的别扭与骄傲,直直地沉入大西洋的海底呢。 她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那层坚硬而寒冷的冰,这是绿眼睛子爵最后的赠礼。她稀里糊涂地被他拖入一个又一个的死境,而对方现在却又叫她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不是被选中的人吗?为什么从埃赫塔顿到现在,她却只能看着这些事情在她面前如一幕幕戏剧一样上演又散台,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伊凡才一直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迄今为止所有的计划中,夏洛蒂才永远不是关键;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伊凡即使死到临头也不认为他的隐瞒是错的……因为挂着名头的特派专员夏洛蒂·莫里亚蒂本来就是个废物不是吗?既然这样,那她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双向地位的平等呢? 夏洛蒂在同学中名声并不好,因为她自视甚高而执着较真,这意味着她容不下任何轻视。而眼下,如果放任伊凡自由地随“泰坦尼克”号沉入寒冷的深海,而她几十年后像电影里的露丝一样,靠着那个傲慢的人施舍给自己的几百万卢布活着,把这段传奇讲给别人听,将是对她最致命的侮辱。 她无法承受,也不想承受。 她感到眼前的视野在发抖,自己的牙齿在科科碰撞,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气血上涌还是肾上腺素。但其实都不重要了,她带着怒气粗暴地把那块托着她上浮的冰甩开,不顾逐渐感到冰凉海水的身体,义无反顾地启动推进器,朝挚友坠落的方向下潜。 “You jump,I jump喽!”夏洛蒂感觉自己脑内滚烫,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样,一头扎向黑蓝色的海下。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我一定要让你亲口对我道歉!” 幸好伊凡下沉的速度并不算快,依仗着推进器提供的速度,夏洛蒂很快就游到他毫无知觉的身体旁边。她隔着着玻璃面罩,看着那张平时喜怒无常又带着些疯癫的脸,他现在看起来安静得像是睡着了。没准亚曼拉公主正施舍给他一个幻象,让他也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如往常一样,在数学课上又睡了个好觉。 “醒醒!再他妈睡就永远行不过来了!”夏洛蒂顾不上别的,克制地用机械手拍着他的脸,但只从他嘴里打出了最后一点没吐干净的血。 伊凡全无醒来的迹象,而这种水下晕厥尤为危险,很可能让人在无意识中就窒息而死。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及时让伊凡呼吸到维持生命的氧气。夏洛蒂手忙脚乱地试着把连在自己气瓶上的副管塞进他的嘴里,但不知道是因为机械手不易操作,还是因为水的阻力,又或者只是夏洛蒂乱了心神,总之她怼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夏洛蒂被激怒了,她突然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直以来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断开了,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一瞬间只有一段令人麻痹而兴奋的电流涌上。 “我他妈这辈子真是欠你的!”夏洛蒂带着哭腔狠狠骂道,尽管根本没人能听得见。她提手把颈部的二级防水隔膜打开以后,直接打开自己的头套。被海水包裹的一瞬间,她感觉头上似乎坐着一个二百斤的胖子,脖子更是跟写了一晚上论文一样扭曲酸疼,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但夏洛蒂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不顾脖子上好似被人死死扼住的窒息感,把副管送进自己嘴里猛吸一口,那股生猛的气流又差点让她活活呛死。然后她放任副管里压缩氧气在水中泄露,狠狠地抱上伊凡的脸,义无反顾地对着他发白而冰冷的嘴唇吻了下去。 救命的氧气从喉咙交换进喉咙,少女的泪水混杂在同样咸涩的海水中。这是夏洛蒂的初吻,之前的她打死也想不到竟然会在两百多米深的大西洋中,而且一点也不美妙——对象是那个混血混蛋,接触的是如冰一样寒冷的嘴唇。没有表白,没有心动,没有鲜花和晚餐……只有大脑缺氧和颈椎疼痛。 包裹着两人的海水像是一块被打翻的调色板,深浅过渡的各种蓝色相互晕染,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厚涂出绝美而深邃的背景,而此刻他们两个是唯一的主角。女孩扎得高高的马尾辫在海水中飘逸地散开,如一朵黑色的海葵一样恣意舞动。它正紧贴着那个混血混蛋坚硬而卷曲的棕色头发,就像是在一团水下燃烧的烈火。 这就是人类自由潜水的极限?头疼欲裂的夏洛蒂还在脑内强撑着想,她回头是不是可以申请一下水下人工呼吸的世界纪录。 又重复了几次以后,夏洛蒂头疼欲裂,她已经到了自己承受水压的极限。她赶紧摸索着把面罩重新关闭,又迅速把颈部的防水隔膜打开,任由积在头套里的海水沿着她的身体落下。她眼前发黑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而眼前的伊凡仍然毫无反应。 这时候她却突然冷静下来——不能让他在水下多待一分一秒了。即使到了岸上也无法保证他能活,但继续在水下他一定会死。她扯出一节救生索,把自己和伊凡的腰绑在一起,然后调转方向朝海面游去。 此时他们距离海面210米。 夏洛蒂能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腰部被挤进来的冰凉海水打湿了,而且她的小腿一下已经被浸泡在水中。她能感觉到海水注入的速度加快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幸好她之前在幻觉中造成的破损微乎其微,假如是一个瓶盖大小的漏洞,现在她就再也没有半点逃生的可能。 夏洛蒂拼命地向上游着,深度表上的数字确实在逐渐变小,但在她眼里就像是网盘文件下载那么慢。那根神奇的手杖还握在伊凡手中,她曾经被它电梯一样的速度吓得不轻,现在她却巴不得直接用她一飞冲天。但她做不到,明明伊凡似乎只是拿着它就能制造出那个结界,现在她急得要死却只像个握着根树枝的水狒狒。 现在他们距离海面170米。 夏洛蒂打开了气阀,不仅是因为氧气因破损而泄露,更是因为她要用高压气体的接入把潜水服里的积水从脚底只进不出的泄水口排出去,以勉强中和渗进来。这就像坐在一艘破了洞的船上,只能靠积极往外排水来试着勉强维持不沉没一样。 还好她在置气之余没忘了多问人多看说明书,不知道这会消耗氧气,但出发前那个印度人不是说能供给五十个小时吗?那应该还够漂浮到水面上吧。眼下最让人担心的是这套潜水服还能支撑多长时间,她感觉自己全身几乎都被冰冷的海水打湿了,这大大折损了她的体力,而她还要靠脚下的踏板来驱动推进器。 不过好在她还不需要亲自游泳不是吗?夏洛蒂这么安慰自己,如果她真的是自由潜的话,那现在真就不用挣扎了。 现在他们距离海面100米。 夏洛蒂突然感到晕乎乎的,视野也有些恍惚了。她不知道,刚才面罩的一开一合使得她的大脑受压骤然改变,尽管时间不长,但依然产生了微弱的本次反应。如果她直面海水的时间再长一点,很有可能就会危及生命。 夏洛蒂并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她只感觉感觉头疼欲裂,大脑像是裂成了几块被人随意挑动的明暗色块,搅成一条令人恶心的彩色万花筒以后又很快再一次分裂开来…… 在她勉强维持的视野里,她看到紧贴着她的伊凡身旁似乎有个阴影扭曲了一下,莫非又是一条大鱼吗?但那团阴影却如一团墨汁一样迅速扩散开来。然后它逐渐凝结成人一样的形状,这么说是因为夏洛蒂能看见它长出了纤细而狰狞的双臂,还有一颗在水中散着头发的头颅。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古埃及女人,睁着一双画有长长眼线的眼睛,用翻腾的墨黑色海水填充着自己纤细的肉体。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华丽无比的绿松石项圈,而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则赫然趴着一只耀武扬威的青金圣甲虫。她身上满满地裹着发黄发皱的裹尸布,布头在海水中翻腾,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水母。 “亚曼拉……”夏洛蒂试着惊讶和做出反应,但她已经被头疼折磨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如黑影一样的“亚曼拉公主”正对着她发出凄厉而刺耳的嚎叫,那种介乎怨鬼与胡狼的声音绝非人类所能够发出。 “你…跑…不…掉…”尽管夹杂在模糊的嚎叫,还是让人能够听清那怨灵赤裸裸的威胁。 即使夏洛蒂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跑,但机械并不会为了迁就谁的着急而努力。她只能等着“亚曼拉公主”从下面几米的海下朝她直冲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它伸出的利爪伴随着尖啸刺进她的胸口!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亚曼拉公主”黑雾一样的身体翻涌着,直接穿透了夏洛蒂被臃肿潜水服包裹的身体。一朵鲜红色的玫瑰怒放在她的胸口,那是她自己都从未见过的鲜血。 有那么一瞬间,夏洛蒂似乎感到冰冷的海水从她的心脏旁流过,无情地带走最后一点血液的温热。 夏洛蒂下意识地看向深度计,……五十米,距离海面就只剩下五十米了,甚至都没有她在学校时买饮料从西楼走到东楼的走廊长……但这里的大气压也足足有海面上的六倍,足以勒伤她的肋骨。 从胸口和小腹传来一阵难忍的剧痛,像是它被打漏了一样。夏洛蒂最后只感觉各种暗沉沉的颜色在视野里混到一起,最后变成黑乎乎的一片。这是耳边隐约响起了蛋壳破碎的声音,随后她的头又一次暴露在了海水中——刚才她的玻璃面罩解体了,碎成了几十块如银鱼一样细小的碎片。 这样也好,谁也不欠谁什么……夏洛蒂不想再去折磨她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了,放弃生命的感觉就像是风从指尖流走。 没错,就是风,她莫名地想起马罗列斯的夏夜,那种包裹着她的褪尽燥热的风。原来人死前真的会看到走马灯,她看到笼子里喵咪叫唤的小奶猫,看见呛眼而馋人的烧烤摊,看见女孩们从身边走过时的大腿……还有伊凡,正坐在她身前骑着摩托,唱着说不上好听与否的歌。他本该如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埃赫塔顿地下城的那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 但走马灯也很快就暗淡下去了。这里是海下,足以浇灭一切灯火,无论是手中的还是心里的。 就在她要彻底休眠之时,她突然感觉自己本来随波漂流的后背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脸再一次暴露在空气中。她试探着吸气,带着海风咸涩的空气与还残留在鼻孔里的积水一起被吸入,弄得她感到一阵酸涩难忍。 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死了?这就是死后的天堂吗……但为什么她的胸口如此沉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夏洛蒂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是金黄色的天空。伊凡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身上,湿漉漉的头发像是礁石上的一团海草。 她赶紧从破损的袖子里抽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潜水服的确破了一个大洞,但每一寸皮肤都完好无损。原来被“亚曼拉公主”在海下贯穿的痛苦只是个逼真的幻觉。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别管如何,至少它还在跳动。 难不成他们还没死?空气的流入让夏洛蒂勉强恢复了元气,她四下张望,自己正躺在一个遍布砂石的海滩上,而下半身还泡在逐渐退落的潮汐里。似乎他们在踏进冥府的最后一步前侥幸得救了,那凶恶的古埃及怨灵没能成功把他们留在海底。 她忍着难耐的头痛,把伊凡从海水旁拖远了十几米,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俯下身看他的情况。尽管他的潜水服几乎没剩下多少,但腰上的收纳盒还完好无损。不仅是“荷鲁斯之眼”,连亚曼拉公主的绿松石项圈也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夏洛蒂努力了几次,才克制住把它直接扔回海里的冲动。 夏洛蒂笨拙地扒下残存的潜水服,一下一下地扇着他的嘴巴。她的手扇疼了,伊凡的脸也红肿了,但他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是…… “伊凡·卡列金·布罗戈诺夫斯基,你快点醒醒!我们从海下出来了,真的出来了……已经在岸上了!求求你,快点醒醒……”夏洛蒂泣不成声了,她的热泪落在挚友湿漉漉的胸口上,融进打湿了衬衫的冰冷海水中。 她尝试着去做心肺复苏,但她不知道伊凡的肋骨早就被水压挤断了。她的按压没能让他睁开双眼,而是把最后一口梗在他喉头的淤血挤了出来。 夏洛蒂不敢动了,她颤抖着去试伊凡的鼻息,那一进一出的风微弱得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慌张而没有急救经验的夏洛蒂没有注意到,伊凡脖子上的血管正反常地膨胀着,像几条粗壮的黑线。 这就是空气栓塞症。一旦潜水者在短时间内上升太快,本来因高压溶解在血管中的气体就会被释放出来,这就和一瓶新打开的可乐会止不住的冒泡一样。空气栓塞症会使人痛苦不堪,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为了避免快速减压引起的后果,潜水者必须缓慢上升,并且会在上升途中作些间歇休息,以使体液中的气体慢慢释放。而潜水服破碎的伊凡在短时间内上升了两百米,他的体感气压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化了十几倍,这足以让他的肺泡炸掉。 伊凡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能及时上浮到海面上会被水淹到窒息而死,而及时上浮却会让他的血管和肺一起爆掉……他直到根本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所以才倾尽最后的魔力制造出那块冰筏,试图给她制造活命的机会…… 夏洛蒂最终停手了,她沉默着,脸色呆滞而苍白,而她的大眼睛也被水压挤得满是血丝,止不住的清泪从她眼角流下。现在她什么也没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但大脑里却是一片混沌。 她挺着酸痛的腰坐在沙滩上,迎着那轮正在迷离徘徊、似乎马上就要沉入大西洋的夕阳,紧紧地抱着伊凡刚刚有些温度的身体,托着他似乎早就折断了的脖颈靠在她的锁骨上。 但哪怕他那双冰绿色的眼睛还明亮时,他们也从未如此亲昵过。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是教堂中的七苦圣母,抱着刚刚殉道而死的耶稣基督,带着神秘而触动人心的美感。 夏洛蒂想再握住那双女孩一样的手一次,而伊凡却到现在还死死地握着那根手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还有这份力气。 当夏洛蒂的手指握到伊凡手上的一瞬间,她沾上的血迹也沾染到了那根木杖上。 夏洛蒂突然感到她的手在被什么东西带着一同颤抖,她难以置信地看过去。那根枯干的、像一段树枝一样的手杖末端竟然长出了绿色的嫩芽,而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成嫩绿的新枝,很快又硬化发粽。 夏洛蒂用力掐了掐自己,怀疑这会不会还是幻觉。但这超出想象的异变还没有停止,新长成的树枝上又生出许多大小不一的花苞,迅速开出许多洁白而芳香的花朵。一部分花又迅速凋谢了,生出黄色的果实,看起来像是熟杏。 那果实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尽管它出现在这里是如此反常,夏洛蒂没来头地生出一种直觉——让伊凡吃下这果实就有希望让他活下来。她从上面摘下一颗,小心而迫切地塞进了伊凡的嘴里。 漫长的几分钟后,伊凡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呼吸变得平稳强健起来。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破涕为笑的夏洛蒂。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气若游丝地说,他四下张望了一圈,海天间只有静默的夕阳,“我没死……你怎么做到的?” “你死里逃生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关心这个?”夏洛蒂的声音怪怪的,哭腔里还带着藏不住的欣喜。 伊凡无力地把头顺下来,躺在夏洛蒂的大腿上。夏洛蒂下意识想要推开,但又怕伤到他,只好耐着害羞和尴尬默许着。 “或许我确实低估了你……”伊凡语气中似乎带着感慨,他沉默了一小下,又马上话锋一转,“关于那件事我很抱歉……” “你有什么可抱歉的。”夏洛蒂问。一方面她是出于真的好奇,一方面则是想要趁热打铁让他改正过来。 “我潜意识中并没有把你当成值得托付的平等盟友,关于这点我很抱歉。”伊凡破天荒地没有闹别扭,而是恳切地说,尽管不知道是真是假。 夏洛蒂也对他的直白相当意外,这弄得她的脸颊有些发烫但她还是在说一些烂话:“天哪,你该不会真的要死了吧,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要不你还是别再说下去……” 伊凡突然反过来拉住她的手,“在那件事以后……” “哪件事?”夏洛蒂一愣。 “那件事。”伊凡平静地说,绿眼睛一瞬间变得更加暗淡。 “我明白了。”夏洛蒂确定他说的是什么了,“之后呢?” “之后他们找上了我——托木斯克的一群老头子……” “等等,托木斯克是哪里?” “俄罗斯的一座大城市,位于中西伯利亚。对于俄罗斯贵族来说,它是排在彼得堡和莫斯科之后的第三首都,因为德米多夫家族(Демидовы)就住在那里。那个家族是许多乌拉尔地区城市的建立者,在当地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曾亦是全俄第二富有的家族,仅次于俄罗斯皇室。” “但这些不重要。”伊凡虚弱地摆了摆手,“事实上,由于苏联时期皇室一直在外流亡,俄罗斯的魂器研究学几乎是被德米多夫家族把持着。” “……在那件事以后,他们找上了我,想要和我合作。当时我对魔法与魂器的世界几近一无所知,后来我才知道,好像因为我们家似乎与记载中的一次魂器大事件有关系。” “我同意了,因为当时也没有别的路可选……你知道的,我那时候的处境。”伊凡侧过头来看着夏洛蒂,绿眼睛里竟然没有一点傲气。 “是的……”夏洛蒂回答道,她知道的,那时候……对伊凡确实很难熬,不如说是暗无天日。 “就和你和我一样,我和他们也也签了合作条约。”伊凡继续说,“他们出钱组建了一个跨国公司,我则出任形式上的首席执行官。作为交换,掌握着家传文献与魔法典籍的我要帮他们赚钱。” “这就是蛇剑集团的实际情况?不过这一行还真能赚钱啊……”夏洛蒂感叹道。 “魂器探险几乎是暴利的……比起考古和其他活动的所得,所投入的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而活动所需的东西,诸如各种军事武器,在俄罗斯又轻易可得。” 伊凡笑了笑,“俄罗斯穷到军队里随处都是走私犯,而托木斯克的那群人却凭这个更加穷奢极欲。” “听着不是挺好吗?大家都赚钱。”夏洛蒂轻声说。 “但我接受不了。”伊凡狠狠地说。“不管你认为我是在逞强还是妄想,亦或是单纯的放狠话也好……我恨透了这个到处都是罪恶的世界。” “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就忘了埃塞俄比亚吧,至少你也会记得莉亚,对吧。”伊凡这么说。那个女生的身影瞬间从夏洛蒂脑中闪过,不论如何,她也忘记不了那时她如动物一样的脸,还有那双似乎毫无思维的眼睛。 “现在想想,你会发现似乎每个人都没有错,每个人都只是想活着。那些军人,那些保安,那些游击队员……但这太可笑了不是吗?如果没有罪恶怎么会让那里变成那副样子?” “你还记得拉桑琪吧,她的方法毫无出路,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只会让那里多出一个军阀而已。或许会好一阵子,但是却终究不能彻底改变。苦难还是会继续,悲剧还是会上演……”伊凡缓缓地说着,像是在评价一个不够完美的故事。 “但这不够!”他一瞬间激动起来,“我想要彻底改变,我不仅想要把所有的罪人都杀光,还要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罪恶生长的土壤……我想要一个,没有压迫和管制,所有义人都自由和幸福的世界,一个再也没有莉亚、阿普、拉桑琪、萨达特那样悲剧的世界!” “但凭你一个人做不到的……”夏洛蒂其实有些触动,但这个愿景实在是遥不可及。“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就算你坐着飞机在全世界来回杀,也没有杀完的可能的……” “过去我确实做不到,但这个为了敛财而成立的跨国公司给了我机会。”伊凡说,“尽管我在股东会眼里只不过是个任性的死孩子,但我一直在公司内部培植我自己的势力……哈托尔,魏明诚,都是我招来的能人,他们也只听命于我……现在或许还可以加上戈麦兹。” “但我绝对不能引起股东会的猜忌,不然我的这些小动作都会前功尽弃。”伊凡一反之前的遮遮掩掩,似乎一股脑地把他所有的苦衷和打算都吐给了夏洛蒂,看来从海下死里逃生对他的冲击真心不小。 “你还记得吗,你在埃塞俄比亚问为什么连个翻译都没有,我告诉你没办法。因为我和茱蒂丝图公主的交易是个秘密,包括这根手杖也是个秘密。”他看向自己握在手里的手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开花结果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夏洛蒂无奈地说,“但是我确实是用它救了你的命。” 伊凡的眼里闪过一点亮光,“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事我们之后再谈。” 他继续说,“就是因为我的行动都是秘密的,所以我们只能靠这根手杖潜入三千七百多米的水下,而不是公司名下最先进的潜水器。事实上,连调动这两套exosuit我都怕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看了看自己和夏洛蒂的身上,“更何况它们还被损坏得这么彻底。” 夏洛蒂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即使这样,我也要尽一切可能去尝试,为了哪怕离那个目标靠得再近一点。”伊凡想要撑起身子站起来,但他最后只是勉强挺起上身,“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的不只是为了钱卖命的雇员,还需要一个真正的、与我坚定站在一起的盟友。” 尽管眼皮上还有残存的不适,夏洛蒂还是睁大了眼睛。伊凡身后的天空没有一点云彩和霞光,它被黄炽的夕阳映得通红,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用鸡蛋液颜料涂出的画底。 “我很抱歉,真的。”伊凡再次说,神情虚弱而郑重,“……不管怎么样,我承认我有那种蔑视别人的做派,但我想或许在你身上可以改变一些。” “你真的能改?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夏洛蒂微微笑了笑,眼角弯弯的。暖黄色的阳光打在她没擦掉的泪珠上,就像一抹闪闪发光的钻石屑。 “我不敢保证。”伊凡微微低下头,他背着光,整张脸掩藏在阴影中。 “这就是我想要的答案。”夏洛蒂舒心地笑了,“如果你告诉我,你现在完全理解了我,那就意味着你又骗了我。” “啊,你有时候还真狡猾。”伊凡笑了笑,然后又咳嗽了一阵。 “所以……”他继续说。 “所以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夏洛蒂。这个世界正在受难,那些无辜的义人每分每秒都在受难,这不是什么秘密。但即使如此,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希望跳进这滩臭烘烘的烂泥里。” “夏洛蒂,我相信你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位。你有些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脑袋足够活分,而且有很强的正义感和道德感,这一点尤为重要。” “我还记得当我们找到莉亚时你的反应,你眼中的怒火并不比拉桑琪差。但她是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女战士,你却只是个初窥堂奥的新手。我有预感,你会比她要更强。” 伊凡从未这么坦诚地夸过她,所以这让夏洛蒂不太适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了改善这个世界,我需要的不仅是金币与猎犬,更不仅仅是剑与盾。”伊凡的声音依然不大,但却带着真诚而蛊惑人心的魔力。“我最需要的是坚定的盟友,一个与我肝胆相照,能陪我赴汤蹈火的同党。我曾寻求预言的指引,它却给我送来了你。” “现在,我想问问你。”血红色的太阳似乎正贴在伊凡的脑后,他的头略微低垂着,本来只是因为虚弱,但却让夏洛蒂越发想起了教堂里的圣像画,那身着黑色长袍的弥赛亚。 “你相信我吗?你会支持我吗?当时机成熟时,你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吗?为了我的夙愿和计划,你愿意帮助我斩灭这世上的所有罪恶吗?”他轻声说,缓缓对着夏洛蒂又一次伸出右手来,那枚蛇形的戒指闪着鳞光。 “那好处呢?你能给我什么?”夏洛蒂说不出别的,只能继续扯烂话。 “你还真是无可救药。”伊凡释然地笑了起来。 “我能给你我拥有的一切。”他说,“你的回答是?” 这一刻似乎定格了,大西洋亦如银幕上一样波光粼粼,水面光芒的角度折射两人身上截然不同的颜色。夏洛蒂沐浴在阳光中,而伊凡的脸与心都遮盖在阴影里。 “……荣幸之至。”夏洛蒂缓慢地低下了头,用她的嘴唇轻轻触碰他手指上的金属,郑重地似乎是一位骑士跪在君主面前宣誓。 直升机从天与海的交界处出现,伊凡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躺下了。夏洛蒂看着大西洋的日落与碧蓝而翻白了的浪花,她突然希望再一次进到水里,把五感舍去,就这么溶化在海浪中。 她又一晃神,似乎看到了“泰坦尼克”号从海平线上出现,带着磅礴无比的气势破碎波涛。 她默默地在心中祈祷着。 归正的命运也好,明晰的未来也罢。请把未成熟的我隐去吧,这从百年前投射过来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