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坐在有些潮湿的石阶上,百般聊赖地摆弄着手机。 这一白天她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抬起头,看向在黄昏中变得墨黑的瓦片,以及它之后把天空镀上一层金色的太阳。 它总算要下山了,因为伊凡的谨慎,这一天她都只能待在神社里以防万一。像是专程来告诉她这乏味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渡边从院门进来,对她做了个招呼的手势。 “尽管花了不少力气,但应该算是布置好了。”渡边边走边说,“不能说是万无一失,但应该也能起到些用处。 “什么?”夏洛蒂说,“你们准备了……陷阱之类的吗?类似于捕鸟箱什么的?” “差不多,但是要复杂一些。”渡边说,“我们到了。” 他们正站在神社的主神殿前,伊凡站在台阶前,身上仍穿着那身和服。他双目紧闭,像是木头人一样,夏洛蒂喊了两声都不作反应。 “等一下,他现在听不见你。”渡边将她拦下,“应该是在进行最后的检查吧。” “检查,检查什么?”夏洛蒂一愣,“他竟然还会检查?他要是会的话,当初考试的时候就不会把写串题的卷子交上去了。” “……放肆。”伊凡幽幽地说,一双眼睛也慢慢睁开。 “你看,对他来说激将法总是有效。”夏洛蒂耸了耸肩,“所以你们在干什么?搞得神秘兮兮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我是为你好。”伊凡说,“反正这些东西摆在你眼前你也看不见,又何必浪费你看那些没营养的短视频的时间?” “你他妈……”,夏洛蒂正要发作,又是渡边把她拦了下来。他用右手的小指在左手拿着的那瓶水里沾了沾,然后在她额头上画了个五芒星,“应该可以了,能看到了吗?” “这是……”夏洛蒂瞪大了眼睛。 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闪烁着荧光的丝线,密密麻麻地一眼望去看不到边。它们在地面和院墙上延伸,不知道牵扯到哪里。 每一根线,每一条丝的起点都是站在主殿前,也就是神社中心处的伊凡·卡列金,丝线从他的十指指尖涌出,以其身为中心呈放射状展开,铺满了神社的每个角落。 那些荧光让夏洛蒂的眼睛隐隐作痛,她转过头来看向渡边:“这是……” “这就是我们的捕鸟箱。”他笑了笑。 这些丝线是一种强大的阴阳术,能够让使用者感知到发生在其领域中那些最为微小的波动,并可以立刻做出反应和牵制。就像树丛间挂着的蛛网,会牢牢黏住撞入其中的飞虫。 按照渡边的布置,所有丝线的末端会依附在神社的边界旁,那妖怪无论是进是出,都逃不过伊凡的感知和干涉。此时他就像一只蛰伏待发的蜘蛛,正趴在一张覆盖了整个神社的大网上,等着不明情况的猎物一头撞入。 “就是这样,但这个术式已经使我丧失了行动能力,对第一现场的直接迎战就指望你们两个了。”伊凡说,这日本术式似乎让他有些疲惫,连说话都没那么有精神了。 “这是我临时准备的,应该也能一用。”渡边从背上解下一把太刀递给她。刀鞘很紧实,夏洛蒂第一次没能成功把刀拔出来。她再一次努力,随着钢刃出鞘的声音,刻在刀镡处的符咒也赫然可见。 “妙法村正……?”夏洛蒂说。 “没错。”渡边点了点头,“上面的符咒是特制的,而且这把刀也受过供奉,应该可以对妖怪造成一定的伤害。” “加上马拉松披风,你自保应该是没问题。”伊凡垂着眼皮说,“反正你只有二分之一的几率会碰上它,而且你的任务也只是拖延时间,等我和渡边过去将其压制……”他没在继续说下去,但眼神和表情里分明写着“你应该没问题吧”这种意味。 “知道了。”夏洛蒂重新收刀入鞘,“我要守在哪里?” “你去守手水舍,就是进门的那个洗手处。渡边去守客厢后面守护林前的末社,这样一前一后,神社狭长,能最好的照应各地。”伊凡开始发号施令,话锋随之一转,“我已经通知宫司让所有人待在客房里,如果这样你们还是遇见了谁来干涉……” “……格杀勿论。”他说,“这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 夏洛蒂本来还有迟疑,但一旁的渡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波澜,似乎这只是指令中最普通的一部分。她也没再说什么,与渡边走向相反的方向。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去,一开始是从金黄色变成了一种闪烁着霞色的灰蓝,之后逐渐发黑发紫,直到夏洛蒂身旁的灯光成了唯一能照亮她身边的东西。 夜班,又是夜班,她讨厌夜班。夏洛蒂烦躁地嚼着泡泡糖,为防止破坏计划和让自己陷入危险,即使她现在百无聊赖,也连首歌都不敢放。 她站在神道边,在路边的杂草上踢来踢去。尽管她同样讨厌起早,但这种乏味而漫长的等待式守夜也同样让她深恶痛绝。在埃及和埃塞俄比亚的时候,她就没少参加这种行动,每次结束后都会累得她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 杀人后肢解的怪物,会是什么样呢?夏洛蒂不禁遐想起来,她只希望那东西看起来不会像个大肉虫子一样。打从埃赫塔顿回来以后,她的胆量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无论是像人的,不像人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她都有自信能镇定应对。唯独肉虫型,真的会让她恶心得抬不起头拿不起刀来。 伊凡倒是认真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日本神话里有个蛭子神,是当年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进行了错误的结婚仪式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他是个蛭儿,夫妻两人十分失望,就让这孩子顺水漂走了。 这么想来,应该就是这孩子看起来像个大水蛭一样。夏洛蒂只是稍微构想了一下一条婴儿那么长的、正在蠕动的大水蛭是什么样子,就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 但在场唯一的日本人反驳了伊凡。渡边说“蛭子”指的并不是水蛭,而是指畸形儿。神话里说蛭子神到了三岁还不能站立,而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是兄妹,近亲繁殖出畸形儿太正常了。 而且蛭子神日后演化成了惠比寿神,是日本民间传说里重要的福神,也是广受供奉的财神与商业之神,根本不可能跑到这神社来杀人。 眼看自己被有理有据的反驳,伊凡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夏洛蒂则是不禁汗颜,她真难想象以前伊凡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有多少是像这样的一知半解。 不过,这一打岔倒是让她放松了不少。即使已经在这里一个人待了几小时,夏洛蒂也没感觉有多么害怕。 她面无表情地慢慢走着,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左脚今夜是第多少次踩上这块石砖。此时她就像雪山旁迷茫的信徒,在转经墙边不知所向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像是摄影机里等待着戈多的滑稽演员。 晚上起了些风,让关西温热的空气变得凉爽了几分。这是个喝酒抽烟的好天气,可惜夏洛蒂两样都不沾,只能在这里继续瞪着双大眼睛瞪着熬鹰——或者说被当成鹰熬。 夏洛蒂皱了皱眉,扶着耳机上的对讲键说:“渡边,你那边怎么样?” “一切如常。”渡边回答,“你呢?” “也一样。”她不耐烦地说,“它今晚真的会出现吗?” “不一定。”对方模棱两可地说,“可能会吧。” “所以我们可能只是浪费了自己的时间?” “可能是吧。”渡边还是那副平和的腔调,全无夏洛蒂的急躁,“我们就像是那些纪录片里的动物学家,可能埋伏几个月也不会成功,直到它落网的那一刻……” “可你说过那有可能只是个意外!”夏洛蒂打断了他。 “嗯……如果几天内都没有成果的话,我想我们会有别的事做的。”渡边的声音有些无奈,“不过也就就几天的时间,够短了。” 夏洛蒂没再说什么,她本来想说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渡边也和他一样守在这里。还有伊凡,像个大蜘蛛一样,趴在网中心的伊凡。虽然安排完这些以后他就没出过声,但此时,他也同样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等待着那毫无踪迹的猎物。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夏洛蒂叹了口气,努力劝说着自己这事也不是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她都有一笔高额的薪水可以领,还是比高中的晚自习好了不少的。 结果就这么到了第一缕晨光突破云峦,这里一直风平浪静,连只路过的猫都没见着。 “怎么会这样呢……”比夏洛蒂还沮丧和烦躁的人说。那个蛛网咒大大地消耗了伊凡的魔力,现在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在清晨白色的阳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莫非,真的只是个意外而已……?” “别说了。”夏洛蒂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现在真的只想回去睡觉。” “我也……”伊凡的话还没说完,“哇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就灌进了三人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们的倦意一股脑冲走了。 “好像……又是外厢?”渡边一脸震惊地说。 “又是外厢?”惊魂未定的夏洛蒂也想起了昨天早上,因佐藤的手机被打碎而起的争端,“她们又出什么事了?” “快走!”伊凡脸色大变,急匆匆地往声音的来源跑去,差点被和服绊倒也没有减速的意思。 “这是……”来不及迟疑和思索,两人堪堪跟上他的脚步。 当他们赶到现场时,那个曾碰碎了佐藤手机的女孩正以一种曾向后摔倒的姿态坐在门口,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瞳孔与呼吸以同样的频率震颤着。 “怎么了这是?”夏洛蒂疑惑地问,女孩却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登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入她的鼻子,她就这么顺势一抬头,越过站在身前一动不动的伊凡,看到了无比恐怖的一幕—— 血,到处都是血,屏风上,榻榻米上,地板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已经停止流动的暗红色。地上躺着一个女人,毋宁说是女人的残躯,因为她的四肢已经散落在这房间里,东一块西一块,就像是一台分解后被扔掉的机器,每一块零件都形同垃圾。 那是佐藤,从那头凌乱的棕色的长发勉强能认出来,尽管整颗头似乎都已经摇摇欲坠。她的胸前破了一个大洞,白森森的肋骨露了出来,之间还夹着一块不知道是肺是心的烂肉。 夏洛蒂腹中一阵翻涌,即使在埃塞俄比亚的战场上,她也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景。她曾在埃赫塔顿的地下城中亲手如这般杀死了不少食尸鬼,但也远没有眼前这幅画面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大。如果是以前的她,只怕这会已经晕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了。 “……很遗憾。”伊凡良久才开口,“看来计划不用变了。” “神崎小姐!”一个听着就十分年少而愣头青的声音在伊凡耳边响起,“神崎小姐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不过请放心吧,我已经报过警了!” “什么?”伊凡的脸肉眼可见地一抽,而他眼前的中岛竟仍是一副透露着安抚的坚定神情,像是在等着夸奖的大型犬。 夏洛蒂也喉头一梗,她也没想到会半路跑出来这么一杠子事。都怪伊凡执意扮这幅女孩样子,才惹来这等祸事。 “把所有人都请出去,渡边。”他一边甩掉中岛蠢蠢欲动安抚他的手一说,“我现在要检查案发现场了。” “等等,神崎小姐!”中岛还看不出来,他心心念念的神崎小姐现在恨不得在他身上捅一万个透明窟窿出来,“你不能破坏现场啊!” “我叫神崎天子,是个侦探,你们不用管了。”他冷冷地说,之后渡边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拉上了门。即使这样,门外的喧闹也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 “这怎么回事?”一切都安静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后,夏洛蒂急不可耐地发问,“如果你那个蜘蛛网没问题,为什么它出现了你却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伊凡这一刻才暴露出他的局促和失策,他焦躁地抓着假发,暴躁地喘着粗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佐藤的尸体。 “蛛网术不应该有问题,如果它来到这里就一定会触发!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墙上每一缕风的波动,如果有这么大一只妖怪进来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不可能!更何况它还要离……” 眼看伊凡又一次处于崩溃边缘,夏洛蒂双手拍上他的肩膀,把他的眼睛强行转向自己的脸,用一种平和而带有命令性的口吻地说:“我知道了,先放着这件事不管,事已至此,你先想想有什么要在这里处理的,我们要赶在警察来之前把这些事做完,不能再耽搁了。” 看着夏洛蒂平静的脸,伊凡逐渐平复下来:“……我要尽可能地找现场的线索和佐藤的信息……身份证,我要她的身份证!” “应该是这个吧。”夏洛蒂已经戴上了橡胶手套,轻轻地打开了佐藤放在榻榻米旁的手提包,“等等,这上面写的是……三井百合子?” “三井?”正在把阔袖收紧的伊凡愣了一下,把身份证接了过去,上面写的和夏洛蒂说的无异,而照片上的人也的确是佐藤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夏洛蒂皱起了眉头,“她为什么要和你一样编出一个假名字来?莫非……” “……不。”伊凡缓缓地否定了她,“这未必是假名字,如果和我想的一样,我们的活就得做的再快一点了,快!” 中岛坐在他这两天住的房间的门槛上,频繁地抬头往他刚才走来的方向看去。他知道,那个总是笑盈盈而看似弱不禁风的神崎小姐正置身于那地狱一样的图景中。 “神崎小姐……”他喃喃自语,“真的是侦探吗?” 身旁的那个女孩还在啜泣。中岛扭头看向把身子缩成一团的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也实在是倒霉,昨天就已经摊上了无妄之灾,今天又亲眼撞上这等的惨状,想必一定吓得不轻。 “……别哭了。”他笨拙地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再哭眼睛要哭坏了。” 女孩抬头看着他,浸湿的眼睛已经哭红了,眼皮肿得像是樱桃。她在忍着不哭,但很显然不太成功,鼻翼伴着胸脯急促地震颤着。 “嗯……我叫中岛。”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叫芳贺。”女孩模糊不清地说。 看着芳贺已经哭红了的脸,这会中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用力地吞了一下唾沫,幸好此时有人来解了他的围。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可以吗。”神崎站在他面前,脸上全无一丝笑意。 “啊啊,可以的。”中岛忙不迭地说。他在心里想,神崎小姐果然还是被吓到了,不然脸色也不至于一下子变得这么差。 “是谁先发现的现场?”神崎用眼睛扫了扫两人。 “我。”中岛举起手来,“我上厕所回来路过佐藤小姐的房间,然后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之后就发现了……她已经死了。” 神崎皱了皱眉头,从中岛所住的房间到厕所的这条路的确会路过佐藤的门前,这个理由似乎也合理。 “当时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神崎又问。 “开着的……不对,好像又是关着的……”中岛吞吞吐吐的,“应该是虚掩的,我不记得我开过门。” 神崎没再说什么,转头问向旁边的芳贺,“那你为什么到那里去?你的房间和佐藤小姐的房间应该不顺路吧,你们昨天在拐角处相撞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我……我本来是想去告诉佐藤小姐,我家里把……赔偿她手机的钱凑齐了………”芳贺哽咽着说,“然后,然后就……” “所以。”神崎说,“是中岛君先发现的现场,在他去报警的这个时间里,芳贺小姐也到了那里,对吗?” 两人想了想,一同点了点头。 “好的……”侦探小姐略有思忖,“中岛君。”神崎扯出一个笑容来,“我能再多问一个问题吗?” “可以!”中岛连着点了几下头。 “你为什么还没离开这里?”神崎问道,“难不成昨天一天都没有可以让你回去的电车吗?” “我……”中岛一下子支支吾吾的,“我想……在这里多留几天。” “为什么?”神崎追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也浮起一朵红云。 “人家看上你了呗,这点事还用我说?”夏洛蒂用塞里斯语说,她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着,看着眼前羞涩的男孩和头疼不已的“女孩”。 “……谢谢你的配合。”神崎没再说什么,扭头离开了这里。身后的男孩欲言又止,对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伸手又缩回。 “……我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说做错了?”中岛小声嘀咕着。 当天下午,一个西装革履的白净男人来到神社。在已经被京都府警拉起警戒线的凶杀现场前,神崎天子一行见到了他。 “这位……就是发现您妻子尸体的人。”警员草草地介绍道。 伊凡轻轻鞠了一躬:“我是神崎。” “多谢你了,神崎小姐。”男人一副拘礼的样子,“我叫三井正宏,是百合子的丈夫。”他动作利索地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据说对一些日本人来说,没带名片就和没穿裤子一样失礼。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语气相当沉稳,全无夏洛蒂构想中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悲痛。 日本和一些西方国家一样,有结婚后的女子随夫家改姓的习惯,这种改姓同时也作用在正式的身份文件上。在某日本动漫里曾有这样的情节,一个与丈夫长期分居的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恢复使用自己的本姓。可当她住进了医院时,登记的却还是改过夫姓的名字。 这个名叫佐藤百合子的刁蛮女人也是一样,婚后随丈夫改姓叫三井百合子。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虽没有戒指,但凹陷的戒痕还依稀可见。 三井顺着隔离带往后一看,脸色登时就白了不少,两腿战战几欲崩溃。他的骨节分明的一双手,一只急忙捂住了嘴,另一只用来驱赶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苍蝇。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御曹司啊……”渡边咋舌道。 (御曹司,日语中对富家公子哥的称呼)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从京都发家的三井财团曾位居日本四大财团之首。短短百年时间,经营钱庄和绸缎庄的小生意摇身一变成了世界最大的财团之一。 尽管战后曾一度受到重创,但今天的三井财团仍是不容小觑的经济力量之一。庞大的三井财团以本家的御三家(即三井不动产、三井物产和三井住友银行)为核心,牵连着一张涵盖日本社会方方面面的大网,其中不乏一些赫赫有名的品牌,如东芝电视、丰田汽车和TBS(东京放松)。可以说,在全日本的每个角落,都能嗅到或多或少的三井气息。 而他们眼前的三井正宏,就出身于这个超级财阀之家。 “……非常抱歉,三井先生。”被他询问着的警察吞吞吐吐地说,“您妻子的案子还在审理,一些私人物品我们暂时无法还给您……” “没关系的,警官。”三井惨淡地笑了笑,用小指勾了一下垂下来的鬓发。 “不过……我们没能找到她的手机。”警官欲止又言,“……这位神崎小姐说您妻子的手机在前一天就摔坏了,可能早就被她扔掉了。” 三井的表情一下子定格住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是,是这样吗,我明白了。” 一旁的几双眼睛把这些都尽收眼底。伊凡在渡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对方点点头,往神社的出口走去。 “请节哀,三井先生。”神崎用一种十分客气的声音说,“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会想到的。” “啊,是啊。”三井似乎有些意外“她”会来搭话,“我和百合子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 他一下红了眼眶,“神崎小姐,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百合子她怎么会……”三井说不下去了,用西服的袖子抹了一把脸。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神崎摇了摇头,“我本来也不信这些传言的,可如今也……” “什么传闻?”三井急忙问道。夏洛蒂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伊凡这一出又唱的什么戏。 “你听说过般若鬼的故事吗,三井先生?”神崎微微蹙了蹙眉头,把手指放在下巴上摆出一副思忖的样子。 三井摇了摇头,神崎继续说道:“据说般若鬼分为三种,其中有一种叫白般若。古代有个皇子叫做光源氏,生得俊美。非常受女孩欢迎,也非常花心。同时,有个叫六条御息所的女孩,是当时的太子妃。” “但太子不久就去世了。光源氏以求学为名,进入六条氏的府邸,与六条御息所讨论诗文,逐渐博得了她的欢心。” “然而,光源氏没多久就对六条氏感到厌倦,又喜欢上年轻的夕颜。后来他和另一个叫葵姬的女孩结了婚,葵姬很快身怀六甲。” “这让六条氏嫉恨不已,她的怨念在睡梦中幻化出怨灵,吓死了夕颜,吓瘫了葵姬。这就是所谓的白般若了,它代表着女性的嫉妒与恨意。据说它十分残忍,被它盯上的人都会被开膛破肚,就像……” “不要再说了。”三井突然说,他的脸色显得很差,“这种事怎么可能,百合子她,怎么会……” 神崎看着他的脸,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来:“想来也是,这些鬼怪祸乱的事的确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过,就算真的有般若鬼的话。”神崎歪着头说,“也应该找光源氏那样的负心男人来报仇吧?” “……是呢。”三井浑浑噩噩地应和道。夏洛蒂注意到他的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连骨节都捏得发白。 “对不起,神崎小姐,诸位,我还有事要处理,也要联系一下百合子的家人,料理一下……先告辞了。”他强忍着悲痛把嘴角扯了点弧度,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明艳的阳光之间没有风,一切都太过安静,像是几步之遥的残忍血案只是个幻觉。 “……你觉得呢?”伊凡的语气像是在叹息。 “我说不出来。”夏洛蒂还盯着他早就已经消失的背影,“但我觉得他有点问题,至少他的手上也没有戒指……一对夫妻两个人都不戴婚戒?” “我希望他没有问题。”伊凡叹了口气,“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渡边去干什么了?” “修手机。”伊凡低头看自己袖子上的血迹,那是他早上发现佐藤的尸体时沾上的,“佐藤的手机在我这里,我早上把它从屋里拿出来了,一并还有我借给她的那部。”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本来那部摔坏了的手机毫无意义,但现在它就有了,尤其是三井来过以后。”伊凡叹了口气,“我本来只是想取回我借给她的那部,以防这些调查的人把我也扯进来,再生出什么祸端。” “不过说起来,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手机借给她?”夏洛蒂不解地问,“你的多管闲事和出风头的毛病就这么严重?” “我劝你谦卑一点,雇员。”伊凡冷笑着说,“像你这种人当然想不到我的计谋,但你至少能学会闭嘴吧?” “那所以呢,到底为什么?”夏洛蒂不耐烦地问。 “等渡边回来你就知道了。”伊凡还是笑吟吟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卖关子。 “这是怎么回事,神崎君?”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厅门传来,京野宫司在那个绿衣年轻神官的陪同下,皱着眉朝他们走来。这血案肯定会惊动他,对于他亲自前来责问,也在伊凡的意料之中。 “宫司。”伊凡略略鞠躬。 “现在不是讲闲话的时候,神崎君。”宫司全不买账,带着满脸的严肃和愠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连夏洛蒂都能听得出来,他是在为这次的血案向伊凡问责,言下之意就是“她”没能起到自己应有的作用。 她转头看向伊凡。他还穿着这老头送来的黑振袖,听了这番话脸上也全无一丝应有的羞愧和慌张。 “就是您想的那样,宫司”伊凡淡淡开头,“袭击又发生了。” “那你在干什么呢,神崎君!”宫司完全愤怒起来了,松散的脸皮随着说话而颤抖着,“还有渡边君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你们都在干什么?” 夏洛蒂一瞬间有点不敢看他,年长者的发怒总是让人心生畏惧。 “那您在干什么呢,宫司?”伊凡竟还敢回嘴,“早在我来到这里的那个下午,我就已经对您说过,我要这里的御神刀。现在,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两个夜晚,刀在哪里?” “难道您真的全心全意信任我们吗?难道您真的配合我们吗?”伊凡的反唇诘问强而有力。 宫司瞪大了眼睛,鼓囊着的喉咙却没再出声。他的表情十分吓人,就像是一只要吃人的野兽,本来土黄色的脸涨成一种猪肝红,颊上的老人斑就像是病变的血痂。 此时,夏洛蒂和他身后的绿衣神官都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生怕老头直接被气晕过去。 良久,他的背佝偻下来,像是支撑着他的怒气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绪方。”他叫着自己身边的绿衣神官,“你去摄社后的暗格把刀取出来。” “哈依。”绪方本来就不敢怠慢,更何况是现在差点被气背过气的宫司,忙不迭踏踏地踩着木屐小跑着离开了。 “……我去和那些警察谈谈。”宫司停在神崎的身边,用一种疲惫而郑重地语气说,“神崎君,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如果事情到了无可拯救的地步,我会不惜一切。” “自然全力以赴,宫司。”伊凡把袖子合上,深深地弯腰行了个礼。等他再起身时,宫司已经走远了几步,他站在那些警察旁显得更加苍老,就像是新春森林中,连嫩芽也发不出来的树桩一样。